太极殿内燃着袅袅清烟,一应陈设庄重肃穆。
殿中气氛却一言难尽。
“少皇瑾!”君后抬手扶额,心力交瘁道,“你就包庇她吧!”
帝君轻咳一声:“阿瑾,你向来自律克制,温良守礼,无需我与你母亲操心……”
默了下,绵声续道:“实没料到,你是厚积薄发哪。”
公良瑾:“……”
颜乔乔:“……”
“帝君!”君后怒道,“你还与他说笑!”
颜乔乔心中过意不去,悄悄拽了下公良瑾的后袍,压低声线道:“殿下,一人做事一人当,您别给我背锅了。”
他将她往身后挡了挡,示意她不必多言。
“母亲请息怒。”公良瑾拱手,温声道,“此事儿子自有分寸,断不会危害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闻言,君后并未息怒,反倒将一对秀气的长眉挑得老高,难以置信地失声道:“所以你就让她白……”
白皙秀丽的面庞涨得通红,银牙咬了又咬,袖一拂,快步离开太极殿——撒手不管了。
帝君朝着自家夫人的背影扬了扬手,双眉垮下,神色颇有些委屈无奈。
半晌,只见帝君虚弱地扶着椅臂起身,一步一步踏下铺设有厚重织金龙图案的深红毯阶,停在公良瑾身前。
“伤可大好了?”帝君绵声问候。
公良瑾颔首。
还未开口回话,便见帝君扬起一只枯瘦苍白的手,一掌抓在他的右肩肩头。
绣龙广袖无风而动,纯白的仁君道意如同潮涌,一浪一浪拍击在公良瑾身上。
公良瑾长身微倾,胸腔闷震。一顿之后,隐颤的身躯缓缓立直,如一株迎风而立的青玉松。
颜乔乔清晰地感觉到如山如海的气势磅礴而来,将她的长发与衣摆向后掀起。
她急忙挺身而出,惊道:“帝君!此事与殿下无关,所有罪责由我承担!”
公良瑾扬袖拦在她身前,反手一震,便有一道既温和又霸道的力量落在她身上,将她稳稳送到了十丈开外。
感觉就像被巨浪托起,心脏在胸腔中打了个秋千,身体画过一道弧,轻飘飘落到銮柱旁边。
落地之后,她后知后觉发现方才他的手掌,似乎……放错了地方。
她挺身而出,被他抓个正着。
脑袋“嗡”一声响,血流冲上脑门,整个人呆呆愣愣,木在了銮柱边上。
那一边,公良瑾轻声笑道:“父亲许多年不曾考校过儿子了。”
他顶着排山倒海般的威压,额角已青筋直绽,眉目却依旧月朗风清,语气波澜不兴。
帝君绵绵长长地哼笑一声,运袖,道:“当心了!”
公良瑾退开一步,扬袖,举臂,与帝君臂肘相击。
仁君之道非同寻常,二王相争,周遭天地灵气也俯首称臣。气场低压,殿中无声荡开一层层下沉波纹,掠出太极殿,荡向浩浩皇城。
王道过境,先是皇城内金钟悠悠长鸣,连绵不息,再至京陵正中紫钟楼,庄严钟声凭空而起,惊停鸟雀。再然后,郊边寺院青钟渐起,朝拜天下之主。
无边的、浩瀚的、与万民息息相关却又润泽于无形的——便是君之道。
此刻,外间一切与太极殿无关。
帝君早已达到大宗师之境,距离成圣也不过一步之遥,正面相抗,公良瑾自是不敌,且战,且退。
间或,纯白的灵气中溢出几缕乌黑。
他微垂着眉眼,浑然不放在心上,并无掩饰之意。
少顷,帝君收了手,躬着背,轻轻咳嗽起来。
公良瑾挽袖,上前为父亲拍背顺气,轻拍一下,帝君口中便蹦几个字:“你有主见,我管不了,自己想清楚,便好。只是要记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帝君并未提及公良瑾灵气泛黑的事情,也不知是相信了邪气未除尽的说辞,还是另有考量。
说到最后一句时,帝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用一双深邃凹陷的眼,重重看了看颜乔乔。
公良瑾淡淡地应:“儿子知道。”
帝君抬了抬衣袖,示意他不必再拍,摇着头道:“近来因为陵寝之事,你母亲心情不好——建得不顺,她要生气,建得顺畅,她又难过。唉,实在是很难伺候,我去开导开导她,你且自便罢。”
“是。”
帝君微驼着背,负手踱向君后消失的方向。
背着光乍看他的背影,仿佛一位迟暮老人。
公良瑾出神片刻,缓缓垂眸,转身望向颜乔乔。
视线落到她晕红的脸颊、僵硬的身躯上,公良瑾忽地一顿,后知后觉想起了某种温香软玉的触感。
“……”
广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耳尖眼尾染上一丝薄红。
他淡定走到她的面前:“该走了。”
颜乔乔陡然回神,抬头触到他八风不动的清冷黑眸,心间微颤,点点头,跟在他的身侧离开皇城。
她一眼也不敢看他袖下的手。
分明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脑子却全然不听使唤。
那只手,修长如竹,指节分明,掌心温热,具有掌控一切的力量感。
她浑浑噩噩随他出城,一路静得只有脚步声,以及道路两旁宫人、内侍和官员恭谨行礼的动静。
“少皇殿下。”“殿下。”“见过少皇殿下。”
登上马车之后,空气更加不够用。
他挽了袖,却没有第一时间沏茶,而是将双手交叠,置于案上。
颜乔乔感觉到他在注视着她,目光意味不明。
“殿下……”
她垂着脑袋,耳朵一丝丝发烫,如被烈火烹煎。
公良瑾手指微动,认真稳重地开口:“你与母亲是如何说的,可愿为我复述一遍?”
他沉沉压着嗓,语气并无半丝轻浮。
闻言,颜乔乔的脸霎时红到了脑门。
“殿下,您替我背了好大一口黑锅……”她的脑袋垂进了胸口。
“无妨。”他淡声道,“本也不是你一人之事。”
颜乔乔:“……”
心一横,她破罐子破摔自首道:“君后说了许多话,说殿下不联姻,不纳妾,即便与我有了肌、肌……”
想到自己方才那一幕,颜乔乔仿佛被雷电劈了下,胸腔麻得几乎说不出囫囵话。
隔着衣裳,能、能算肌、肌肤之亲吗?
听到此处,公良瑾全不意外。
他静静颔首,安抚道:“不要急,慢慢说。”
颜乔乔吸一口气,继续坦白:“即便有了肌肤之亲,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公良瑾不动声色,长身微倾:“所以你……”
拒绝么,如何拒绝的。
颜乔乔弱弱道:“我吃惊极了,那不是让我白、嫖么。”
公良瑾:“……”
公良瑾:“???”
他极慢极慢地立直身躯,眼角微微跳了下。
颜乔乔赶紧表功:“那我自然是斩钉截铁、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公良瑾:“……”
他抬手扶了扶案桌,一双清冷黑眸中浮起了生无可恋、四大皆空的迷雾。
半晌,他恍惚叹了声。
“此生不想,再入皇城。”
这一路,沉默的人换成了公良瑾。
车马停入清凉台。
颜乔乔惴惴不安地随公良瑾下了车。刚踏过清凉台前院,忽闻一声悠长清唳自南面传来。
抬眸一看,见那花火似焰的赤云台方向振翅飞出一只青鹰。
这个时间点,不用猜也知道是颜青来信。
青鹰久等不见她回庭院,便飞出来寻人了。
颜乔乔合了个喇叭:“小青——”
这只鹰养久了,十分通人性。它径直飞向清凉台,遥遥见着人,便收翼开始俯冲。
近了,近了……
青鹰无视颜乔乔,轻身一纵,落向公良瑾。
颜乔乔:“?”
只听“扑棱”一声,它端端正正停向公良瑾扬起的手臂。
长臂微微一沉,接住了鹰。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这是我大哥的青鹰……”
公良瑾淡声道:“仁君道意,天然与万物亲近。”
“哦……”
青鹰扬起爪,将竹制信筒递给颜乔乔。
颜乔乔接信,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公良瑾的手臂上。
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殿下看着清瘦,其实极为修长挺拔。他比她高很多,他的手臂可以将她的身体环过一圈,可以一箭射得韩峥伪身灰飞烟灭,也可以轻松接住这么一大只可以把她整个扑倒的青鹰。
所以如果他想要摁住她的话,一只手便够了。
她一边瞎琢磨,一边接过信筒打开。
只看了一眼,她便倒嘶着凉气,僵成了一块木雕。
颜青第一句便大逆不道。
他告诉颜乔乔,他迟早会亲手拧下她心上人的狗头。
颜乔乔心脏怦怦直跳,她掩住信笺,瞄了瞄公良瑾,只见他正随手轻抚青鹰颈后顺滑细软的毛。
“殿下,”她悬着心问道,“您在青州的时候,颜青有没有在您面前说过奇怪的话?”
“何为奇怪?”
“比如我的婚事……”颜乔乔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公良瑾眉目沉静:“不是说好了,你的婚事由我负责。怎么了?”
颜乔乔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变得完全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在胸膛里胡蹦乱跳。
她不敢再问,飞快摇了摇头,继续埋头读信。
颜青写信一如既往地啰嗦。
颜乔乔一目十行,只挑着关键字词读——记得她刚重生那会儿,还曾如获至宝一般捧着颜青的信件,如今不过短短一个月,颜青便凭借真本事,让颜乔乔心中的柔软情愫荡然无存。
很快就找到了赤红之母。
颜青很丧气地告诉她,关于赤红之母的事情,阿爹死也不肯说,他是没辙了,让颜乔乔也死了心,不必再琢磨。
颜乔乔抬眸看了看公良瑾。
此生有幸与殿下同行,前世至死不知的秘密,今生已揭晓了答案。
酸甜交织的情绪泛过心口,令她的视线微微模糊。
她牵起唇角笑了笑,继续低头看信。
信件末尾,说的是阿爹忽然刨了小姑姑的旧坟,谁知那坟茔早已遭了贼,墓葬品没动,尸骨却是不翼而飞。
颜青发出了灵魂疑问——谁家盗墓贼,居然干这买椟还珠的事?
这成语用得,令人无力吐槽。
颜乔乔合上信笺,心中基本已能确定,小姑姑颜玉贞正是那个会使伪身之术的无间珠华。
进入书房,青鹰很老实地停到窗棂上,等待颜乔乔回信。
公良瑾挽袖,递上纸和笔,很体贴地道:“颜世子既然问起,不如便直言相告——我可为你添一句批注。”
颜乔乔:“!!!”
她可没有忘记,自己那日心神激荡之下,都在信上写了些什么要命的东西。
——‘我的婚事已有人负责,他是世间最好的男儿,此生非他不嫁。’
心脏乱跳,耳尖再一次浸满红霞。
“怎么了?”公良瑾不疾不徐问,“有何顾虑?”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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