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
东厢煮上了鲜嫩香辣的青州毛血旺。
两名医师拆掉鼻孔里的香蜡丸,盯住滚沸的红油,默默咽下口中分泌的唾液。
林母尝了一口,霎时双目放光,竖起了拇指:“我活到这么老,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锅子啊!”
看着大快朵颐的老妇人,漠北王林霄的眼睛里不知不觉浮起白茫茫的雾气。
“嗐,啥都好,就是这个热气有点辣眼睛!”抬手抹了把脸之后,九尺壮汉向着颜乔乔重重抱拳,“高才,林霄欠你个人情!有何吩咐,只管直言!”
“就是个青州毛血旺而已,又不是帮助老夫人解决了血邪,”颜乔乔摆手,“不必那么客气。”
“只管直言!不说便是看不起我!”铁塔壮汉再拱手,双目炯炯,一副不说就要跟她急的架势。
颜乔乔露出几分为难。
木桌旁,老妇人一边嘶着辣气,一边连续往嘴里夹香辣嫩爽的毛血旺,一边抽空道:“闺女别跟他客气,他这人是这样的,欠了人情不还,夜里没法儿睡!”
“那……”颜乔乔勉为其难地开口了,“先给二位说个事情,您家二公子林天罡,在我碗里下药,意欲不轨,如今正在外院做苦役受罚。”
林霄震怒:“此事我知道,却不知他狗胆包天,竟是对高才下手——您等着,我这便去亲手阉了小王八羔子!”
颜乔乔看明白了,此人极度护短,心中老母最大。
“莫急,那件事只是顺带一提。”颜乔乔正色道,“请问,我当真可以对漠北王提任何要求吗?”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林霄回头看了看满头冒汗的愉悦老母,果断改口道,“只要不是特别伤天害理,都成。”
“……”颜乔乔道,“自然不会伤天害理——那我便要说了?”
“请讲!”
颜乔乔将胸膛挺直,正气凛然、掷地有声:“我要你精忠报国!要你为大夏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余音绕梁不绝,振聋发聩。
林霄:“……”
林母:“……”
两位莲药台医师:“……”
在场诸人,只有离霜面露了然以及淡淡忧伤。
视线相对,颜乔乔神秘一笑,心知此刻离霜的心情必定与她前世如出一辙——这人怕不是脑子有点毛病吧?
“做不到吗!”颜乔乔逼问林霄。
林霄赶紧赔起笑脸:“那不都是应该的吗?我自然能做到!”
“那你发誓固守漠北防线,绝不叫神啸入侵中原!”颜乔乔虽知这样的誓约毫无意义,却无法按捺心头涌动的悲愤激情,“你敢不敢起誓?”
林霄正色抬手道:“我在此立誓,想破我漠北防线,除非踏我尸骸!”
颜乔乔悲从中来,急急将头撇向一旁,摁下从心头涌入眼眶的深重情怀。
最想质问的那一句,偏生无从问起。
林霄朗声补充道:“其实若不是天子管得严的话,我早就挥军铲平他神啸,立它个不世功勋!”
颜乔乔虽知不能以貌取人,也不可以轻信表象,可是看着眼前这人,她心中坚若磐石的信念却不禁微微松开一线。
真是不像啊。
这样一个人,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勾结神啸?
说起来,前世林霄最终也未捞着什么好,诸王联军驱逐神啸之后,便将漠北逆军围于龙水谷尽数歼灭,死后亦是遗臭万年。
沉吟片刻,颜乔乔轻叹一声,道:“今日便先这样吧——锅中还可涮些毛肚。”
林霄:“……哎,哎!”
离开东厢,颜乔乔遥遥看到韩峥仍坐在西厢廊上,便没有与离霜多说,点点头,告辞离开。
她把殿下的话听进了心中,试着分离前世今生的人与事,不再将它们混为一谈。
她暂时摁下了对韩峥的杀意,但并无半丝化敌为友的意思——她与此人之间,最最好的结果只有老死不相往来。
来到院长所在的堂屋,颜乔乔一眼就看到了簇新的涮锅子。
颜乔乔:“……”
院长正吃得满嘴流油,头也不抬,用筷子指了指放在锅子对面的小册,示意她带回去。
颜乔乔拿起“秘籍真传”一看,只见小册子封皮上溅了七八滴辣油,红彤彤都凝固了。
“……老师我明日再来禀告心得体会。”
她木着脸,疾步离开莲药台。
临近赤云台,意外听到台前的大赤霞株后面有一男一女吵架的声音。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啊秦妙有,啊?你从小没了娘,我这么孤寡着拉扯你长大,不就是怕后娘苛待你吗?我做这一切,桩桩件件不都是为了你?这么精心培养你,你连个山河棋都下不过颜乔乔,还有脸朝我发脾气了,嗯?!”
这嗓音颜乔乔十分耳熟,正是老仇家秦执事。
看来今日之事又害得秦家家宅不宁了。
“要不是你害我丢了随大公子出行的资格,我会出这个丑吗!”秦妙有哭道,“你都害我记大过了!记了大过的人,还配得上人家吗!”
“我害你?我害你!我做哪件事不是为了你好啊秦妙有!”秦执事更急,“我都被罚到外三台做事了,这辈子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你从头到尾就没心疼一下你的老父亲吗?你看没看见我头发都白啦!”
秦妙有急了:“还不都是怪你自己,谁让你成天针对颜乔乔了,偷鸡不着蚀把米说得就是你!我什么时候要你多管闲事了?我就算入不了大公子眼,那也轮不到她呀!你把她当什么假想敌!”
“哈,哈哈,哈哈哈。”秦执事惨笑起来。
颜乔乔听他笑得瘆人,不禁抿抿唇,放慢脚步,继续听这对父女吵架。
“我之前瞒着你,是怕打击你自信啊秦妙有。”秦执事笑着说道,“我为什么针对颜乔乔,因为啊,大公子喜欢她!”
一听这话,花枝内外两个女子齐齐像是被雷劈了一般。
秦妙有率先反应过来:“不是的爹!颜乔乔在清凉台过夜那件事,大公子已辟过谣了。那只是做院长布置的课业而已。”
秦执事哼笑:“你就继续自欺吧。我执守钟灵台,在钟楼上,正好看得见清凉台的楼阁和山道。大公子时常弹琴给她听呢,那可不是一年两年了。我要是不把颜乔乔赶出昆山院,大公子眼睛里这辈子都看不见你!”
“胡说,胡说,你胡说!”秦妙有哭着冲出赤霞株。
颜乔乔反应奇快,疾疾闪身,靠在了一株堪堪能藏住身形的树后。
心脏“怦怦”直跳。
秦妙有痛哭跑走之后,秦执事疲惫地叹着气,一步一步踏过山道。
脚步极重,每一脚都像是踩踏着一名老父亲悲哀无助的心。
许久,许久。
颜乔乔轻轻呼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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