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小朵抬起头,就见几个人从教室的后门进来。
为首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身穿一件姜黄色的暗纹褙子,素色罗裙,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瘦长脸,表情严肃,越发显出深深的法令纹。
后面跟着的也是两个孔武有力的妇人,一样的神色不善。
这位就是纪小朵还没见上面的那个教规矩的郭大娘了。
其实她们几个在教室外面呆了挺久,纪小朵也早就发现了,只是她们没进来,她就当没事。
她第一天上课嘛,校门来巡查一下听个堂也正常。
这时郭大娘从教室后面走来,脚步挺快,裙摆发钗却纹丝不动,的确是好仪态。
纪小朵便站起来,施了一礼:“这位是?”
“我姓郭,如今管着女学风纪。”郭大娘开门见山,冷冷道,“李先生不上课带着她们吃茶玩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女孩子们也都站了起来,很自觉地排成了一排,几个小的还在发抖,可见真是对这郭大娘恐惧已深。
纪小朵皱起眉,“郭大娘既然知道是我在上课,这样擅自闯进来,又成何体统?”
郭大娘还从没碰到过这样直接顶回来的,不由也皱了眉,“你这算是上得什么课?”
纪小朵笑了笑,问:“郭大娘读过书吗?读过几年?四书五经都读过了吗?诸子百家精通哪些?会算学吗?《九章算术》看过吗?我之前念的词知道是什么词牌吗?听得懂吗?”
她一连串问题,问得很快,几乎根本没给郭大娘反应时间。
郭大娘本想答她也认识几个字的,还没开口,就被后面的四书五经给砸懵了。
她一个教养嬷嬷,为什么要读四书五经?
诸子百家就更……她都不知道是谁。
后面就只剩摇头了。
纪小朵这才冷哼一声,“你没读过书,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说我不算上课?”
郭大娘:……
她指着还没收起来的茶具点心,“你这都是狡辩,有你这么上课的吗?”
纪小朵道:“孔圣人开坛讲学,也与弟子们坐而论道,你是觉得孔圣人不是上课吗?”
郭大娘隐隐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你跟这些七八岁的小丫头片子论什么道?
但……她再没读过书,也知道孔圣人是谁啊,她敢说不对吗?
纪小朵又哼了一声,“亏你还说管着风纪,擅自带人闯进教室,打断教师授课,扰乱课堂纪律,你懂不懂规矩?”
郭大娘被噎得气结。
她本来是想给这新来的一点教训,让她懂得这里谁才是规矩,竟然被反问懂不懂规矩?
她打小在王府里,从一个洒扫的小丫环熬成教养嬷嬷,她不懂规矩?
她就是规矩!
郭大娘脸一沉,“放肆,你这般牙尖嘴利,狂妄无状,毫无娴静淑德之气,怎配为人师表?”
“我不配你配啊?来来,你来讲!”纪小朵让出讲台,“不要以为你会讲几个成语就能当好这个老师,我都不让你讲四书五经,你背个《出师表》来听听?”
郭大娘气得打颤,却又无可奈何。
《出师表》是什么她听都没听过,怎么敢上去讲?
不去又好像在灭自己威风。
郭大娘心中隐隐觉得这个“李先生”和她以前对付过的女人好像都不太一样。
以前她搬出规矩来,连夫人小姐们都越不过去,但现在却好像是自己一直在被对方牵着走。
怎么会这样?
“不会啊?不会就闭嘴。”纪小朵还丝毫不让,也沉了脸道,“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你凭什么闯我的教室?我这就去请吕校长评评理,这学堂到底谁说了算!一个文盲,就跑来想干涉教学?谁给你的脸?简直有辱斯文!”
郭大娘一怔,这要告校长的话,向来都是她的杀手锏,怎么这李先生反倒先说了?
她带着学生们喝茶胡闹,她还要请校长评理?
她怎么敢?
郭大娘心底有点慌,当然也不敢真的让她去找校长,眼珠一转,就先服了个软,“李先生息怒,今天是我唐突了。我不知道先生上课的习惯,贸然打扰,的确是我不对。不过小娘子们大呼小叫,的确太过吵闹,惊扰了别人也不好,对吧?”
她的意思,就是大家各退一步,这事就这样了。
毕竟郭大娘也清楚,上面规定希望学堂一定要收女生,而学生家长也不好得罪,女先生又太难找,好不容易来了个李先生,吕校长现在肯定会站在她那边想留下她。
现在闹出去,说不定还真是自己要吃挂落。
不如先忍一时之气,等以后抓到她更大的把柄,或者有人能代替她时,再叫她好看。
纪小朵打量她一眼,轻笑了一声。
这郭大娘倒也是能屈能伸。
不过,纪小朵也没想今天一照面就打死她,她要对付的,也不只是一个狐假虎威教规矩的老嬷嬷。
两边互相给了台阶,郭大娘又带着人走了。
几个小姑娘看着纪小朵,眼睛发亮,满满的全是崇拜。
她们还真是从来没见过谁不怕郭大娘还能直接把她怼走的。
纪小朵也看看她们,又笑一声,“你们也别太开心,我猜回头郭大娘就要在规矩课上找你们的茬!”
“我不怕!”一个小姑娘道,“能看到她被气得说不出话就值了。”
“对对,平常只会训我们,这不许那不许,结果她自己还不是什么都不懂。”
“刘教习她们都怕她。”
纪小朵就趁机教育:“所以呢,这件事教会你们什么?”
最机灵那个姑娘立刻就举了手,“要读书!”
纪小朵那一连串问,你读过书吗读过什么会这个吗会那个吗,直把郭大娘顶到墙上,一句也回不上来,实在太解气了。
纪小朵向她竖了个大拇指,又拍拍手,“没错。她以前为什么能压制你们?因为她懂的那些‘规矩’,你们不懂。但如果你们懂得她不懂的事,她自然就露怯啦。所以,现在,大家都回到座位上,课本拿出来。”
女孩子们没有丝毫不情愿,迅速地跑回去。
教室里响起朗朗读书声时,纪小朵自己却有点走神。
她之前虽然说在全国的希望学堂都看了一圈,但还真没有仔细深入的调研过,眼下女学这种情况,是鄣州独有,还是全国都是?
她是不是要再给鲁二娘托个梦?
但赵明轩已经把希望学堂当成了官办,鲁二娘还能不能说得上话?
要直接找赵明轩吗?
这念头一出现就被纪小朵掐掉了。
她真不想再见那狗男人。
想想他连选秀还要优先希望学堂的学生,她就恶心。
啧。
臭不要脸。
纪小朵看着面前的几个学生,想想她们小小年纪,却说读书也没有用,就有点感慨。
这固然是时代局限,也是她以前留下的坑。
就好像郑小蝶,当初如果她不带着走,在保安堂教她那些东西,只要她一回郑家,估计也就是“没有用”了。
她开了这个学堂,让女孩子也能有可以念书的地方,但并没有给女性开辟出上升空间。
女性不能出仕,经商也会大受诟病,毕业就是嫁人,夫家也未必真指望她们能有多少才学,无非就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根本没有可以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根本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又有多少人能去认真学习呢?
纪小朵之前的确没有那个能力,只想着留一把火种看能烧到什么程度。
可是,照鄣州这么搞,这女学……和有钱人家自己给女孩子们搞个私塾,又有什么区别?
根本毫无意义。
想要从根本上改变,就得落实女性外出工作的权利。
现在其实就是最好的时候。
毕竟刚打完仗,百废待兴,到处都要用人,但实际人口又在战乱中削减太多,眼下只要有真本事,女人也是可以出头的。
但要确切地实现这一点……最好的办法,还是找赵明轩。
纪小朵忍不住暗叹一口气。
头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