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显跟这位蝉蜕和尚见了礼数,萧铃儿拉着他坐在了老和尚的对面。
“大师,今天冒昧前来,扰了您的清修了。”
蝉蜕和尚摆手微笑:“这是哪里话,老僧一个脖子都快入土的人,正愁着平日里没法说话,正好跟萧姑娘你投缘,巴不得你常来呢。”
萧铃儿低着脑袋,说明了来意。
“是这样,这次来找大师,是有一事相求。”
“萧姑娘请说,老僧能做到的话一定相帮。”
萧铃儿指着赵显,轻声道:“我这位七哥,三年前生了重病,前不久才醒转过来,但是他……”
“他把前尘旧事都忘的一干二净了。”
“听闻大师有佛门神通,不知道能不能帮帮忙,让他想起以前的旧事?”
赵显浑身一颤,萧铃儿这番话,来之前从未跟他说过。
至于要恢复记忆,更是无稽之谈,他跟从前的赵显本就不是一个人,失忆也只是一个借口,何来的恢复记忆可言?
“玲儿,这是你怎么不告诉我!”
萧铃儿道:“本来以为七哥你休息一段时间便会想起以前的事,但是现在都两个多月了,你还是没有想起以前的事情,所以小妹才想让大和尚给你看看。”
她眉头颇有忧色:“听旁人说,记忆伤损是魂魄收了伤病,我怕七哥你再落下什么病根。”
赵显暗自皱眉,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蝉蜕和尚静静的听完二人的争执之后,这才笑眯眯的看了看赵显。
“这位公子想不起从前的事了?”
赵显默默点头,“不错。”
老和尚极为艳羡的看了赵显一眼,长叹了一口气。
“多好啊,老和尚也想把从前的事全给忘了。”
这位大师的牙齿都已经全部脱落,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他转头看了看萧铃儿。
“萧姑娘,你说老和尚有佛法神通?”
萧铃儿低眉道:“旁人都这么说。”
“呵呵。”
蝉蜕和尚微微一笑。
“萧姑娘,赵公子,老和尚给你们说一说老和尚的故事吧?”
萧铃儿恭敬的双手合十。
“洗耳恭听。”
“大约七十年前,老僧是驻守启国西陲的一名士兵,那时我年富力强,是军中的射手。”
蝉蜕和尚眼神有些失神,仿佛回到了那个战争的年代。
“后来咱们启国出了一个很有名的将军,我被选为他的亲卫,这位将军的名字,你们应该都是听过的。”
萧铃儿喃喃道:“七十年前……很出名的将军……”
突然,她惊呼出声。
“苏定边!”
苏定边,不仅是跟陈梦阳齐名的两个诗人,他本人更是甲子之前的名将,当年正是启国最为孱弱的时候,北有北齐叩边,西有西楚举兵来犯,苏定边一人带着仅两万将士,死守西陲,硬是守了整整三年之久!
后来,北齐撤兵,启国缓过劲来,苏定边又带着五万人马,强横的开进西楚国境,连下西楚数十城,打的从不求和的项家人来使停战。
苏定边,被后人称为护卫南启半百年的军神。
后来赵显的父亲赵长恭,也率兵打下北齐三十城,他得到的称号是“赵定边”三个字。
定边二字,被苏定边刻在了启国。
听到萧铃儿惊呼出声,老和尚也感叹了一句。
“其实苏将军并不叫苏定边,定边二字是后人强加给他的。”
“那时老僧是苏将军的亲卫,从守西陲到伐西楚,老僧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一晃眼,六七十年咯。”
萧铃儿恭敬的对着蝉蜕和尚拱了拱手,“大师护卫家国,可敬可佩。”
赵显也听出了大概的意思,跟着拱了拱手。
“赵家子谢过大师。”
蝉蜕和尚听了赵家子三个字之后,瞥了一眼赵显,略微皱眉。
启国军神苏定边是死在赵家人手里的。
尽管他被后世的赵家皇帝平反,但是当年赵家鸟尽弓藏的举动,着实让天下人齿冷。
以至于苏定边之后,启国军方再无一个出彩的外姓将军,逼得赵家亲王赵长恭不得不亲自领兵。
赵长恭死后,天下纷传说就连赵家的自己人赵长恭,也逃不过功高震主四字,被逼死在了肃州。
老和尚毕竟出家了一个甲子,即便心中略微有些不快,也很快释然了。
他瞥了一眼赵显之后,就继续说故事。
“苏将军的功绩,二位都应该知道,老僧就不再细说了。”
“当年齐楚两国一起来犯,二位知道为何么?”
赵显一脸茫然,两个月来,他已经努力的了解了一些这个时代的历史,比如说苏定方这个人,他也知道个大概,但是对于一些历史细节,他是完全不知道的。
萧铃儿倒是微微点头。
“据说是因为太穷了,所以才想拿下咱们富庶的启国。”
“不错,咱们大启人少马少,但是咱们江南向来富庶,就被人打了主意。”
“当时苏将军带兵,军规很是简单,守城之时,每坚守三日,便每人发一两银子。”
“攻城之时,每杀敌一人,便发十两银子。”
“战死沙场者,家人抚恤至少二十两。”
赵显笑道:“画饼充饥而已。”
老和尚深深的看了赵显一眼,然后极为认真的说道:“苏将军没有拖欠过麾下士兵哪怕一文钱。”
然后他叹息:“所以当年我们两万人打到只剩五千,也固守了西陲三年,仅仅五万人就险些打进了楚国的郢都。”
赵显这才悚然一惊,就拿守西陲的两万人来说,固守三年就是每人至少三百多两银子!
整整两万人,三天每人一两银子,扣去三年中战死的人数,那也至少是两百万两银子!
更不要说去打楚国的银子了。
加上行军的粮草,马匹,只这两场仗,苏定边至少要花一千万两!
想到这里,赵显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哪来的钱?”
蝉蜕和尚闭目道:“很大一部分是从楚国抢的,苏将军半分钱上缴国库,统统分给了我们。”
“另外一部分,是苏将军带着剑跪在临安皇城外,求下来的。”
嗬,怪不得他死了,一个外臣,擅自专权分钱就算了,专权之后还把自己送回了皇帝口中,他不死谁死?
赵显想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岳飞,这个世界的苏定方,有一些像岳飞。
但是岳飞限于时代,没能像苏定边这样大气,直接给麾下将士分钱。
老和尚继续说道:“苏将军死了之后,老僧就来到了这座苍凉山。”
他笑眯眯了望着萧铃儿。
“你们知晓这座蝉蜕寺,是怎么建起来的么?”
两人都暗自摇头。
老和尚仍旧一脸笑意,但是声音却有些凝重了。
“这寺,是老僧一手建起来的,花光了当时半生的积蓄。”
萧铃儿和赵显对视一眼,这座蝉蜕寺在半山腰上,就是不算大殿,前后房间就有几十间,想建起来至少要上万两银子。
老和尚看了他们一眼,看出了他们的疑惑。
“呵呵,当时的蝉蜕寺没这么大。”
“老和尚当年在军中杀了些人,苏将军一文钱也没有少给,总共是一千二百三十二两纹银。”
说道这笔钱的数字的时候,老和尚原本有些含糊的声音,说的分在清楚。
赵显跟萧铃儿再次对望,各自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出了惊色。
一千二百多两啊,就算是守西陲两年,分到了两百多两。
就是说这个老和尚,当年在军中,至少杀了一百个人。
……
老和尚毫不在意他们的目光,仍旧自顾自的说话。
“当年老和尚杀人太多,每日每夜都不得安寝,只能跑到苍凉山建寺来,想着放下屠刀,念经赎罪。”
“萧姑娘,你常来这蝉蜕寺,知晓当年老僧为何取名蝉蜕寺么?”
萧铃儿点头。
“蝉蜕的意思是,褪去皮囊躯壳,才能得见真如。”
“不对,不对。”
“那都是后来人牵强附会而已。”
老和尚微微喘息。
“真正的蝉蜕,其实是六十年前老僧褪去的那一身铁甲。”
“六十年来,每日念经颂佛,奈何心中的业障始终还在,让人不得安生。”
他抬起头,望着一脸茫然的萧铃儿。
“萧姑娘,你说像老和尚这样,满手尽是血腥之人,能有什么佛法神通么?”
“老僧也想如赵施主这般,忘却前尘往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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