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渊再一次从睡梦中醒来。
值夜的仙官听到动静,立刻隔着垂帘恭敬问:“君上可有吩咐?”
长渊揉了揉眉心,道无事,让他们退下。
龙君青尧寿辰将至,昭昭提前半月就回了东海,要和兄长一道给龙君做寿,长渊则应南山君之邀回了雪霄宫。
又一个百年过去,一十四州要开始新一轮的新弟子入学考核了。南山君一月十二封信的催,希望长渊能回来坐镇把关。
“你也是一十四州三君之一,为州中选拔英才,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就算不收徒儿,你总该替我掌掌眼吧。”
南山君依旧是那套喋喋不休的说辞。
恰好昭昭回了东海,左右无事,长渊便应邀回来了。
本以为只是挪个地方睡而已,谁料习惯了怀中缠着个温软的小东西,昭昭突然离开,长渊竟罕见的体味了一番孤衾难眠的滋味。
此刻,他想必正和父母兄长腻在一起,眉飞色舞,开心快乐得不行吧。
长渊想。
想念的同时,也有些发酸。
发酸那头正喧腾热闹,自己这头却孤家寡人一个。
高高在上了几万年的战神,一朝被拖进红尘,对温情的渴望,比寻常人要凶猛十倍百倍。长渊所有情感的来源,自然都系在昭昭一个身上。
左右是睡不着了,长渊索性披衣而起,让仙官将小灵龟端进来。
昭昭离开前,特意留下了这个小玩意儿,让长渊照顾、喂食。
长渊不敢怠慢,事事亲力亲为,连换水都不让仙官沾手。雪霄宫的仙官自然还是之前的那些,梵音一手调/教出来的,在心里惊愕自家君上婚后性情大变的同时,也个个充满了对未来道侣的向往。
看吧,君上以前何等冷峻无情的一个人啊,自打和小公子成了婚,便彻底成了一个妻奴,小公子说东,绝不往西,小公子要摘星星,也能直接架个天梯到九重天上。
仙官很快将盛着小灵龟的盆端了过来。
饵食都是昭昭配制好的,整整一大包,足有一个月的量。
长渊披散着发,负袖立在案边,见盆里那只灵龟蔫哒哒趴在水底,一点生气也没有,忍不住也学着昭昭模样,戳了戳那背壳。
道:“你也想他了,对不对?”
长渊周身剑意何其强大,只是被戳了下壳,小灵龟便簌簌一阵抖,挪到盆边,继续装死。
长渊大失所望。
可见并非所有灵物,都像那小东西一样,不惧他一身威严和肃杀剑意,敢亲近他,缠着他,在他身上为所欲为。
长渊心底那份思念越发炽烈了,简直如疯长的藤蔓一般,压也压不住。
不由也无聊的想,之前的那数万年时光,他是如何挨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的,竟然也不觉得无趣。
难怪南山总说他不解风情。
长渊拈出一点饵食,丢进水里,见那灵龟只敢在他目光错开时慢吞吞的挪动,吞掉一点,越发觉得无趣。
“拿下去吧。”
仙官不敢说什么,不懂君上既无喂食的兴致,大半夜突然来这一出是为什么,依言将东西端了出去。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琉璃灯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长渊以前睡觉是从不点灯的,直到那回昭昭当着他的面从殿里跑出,那样决绝的从万丈高崖下坠下。那一幕,成了他心底挥之不去的噩梦,之后的百年间,他再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只要闭上眼睛,元神内便会无限的重复那个画面。
有时午夜惊醒,他甚至会产生错觉,有一个小家伙,腻在他怀里,软软糯糯的喊他师父。然后碎成琉璃,碎成血。或者,干脆变成一阵风,消失不见。
他总怀疑,自己怀里有余温。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昭昭睡觉的时候爱点灯,因为和他一样,心底有挥之不去的噩梦,并且严重缺乏安全感。
好在这些年,他们同吃同住,又有龙族的精心呵护,昭昭已经渐渐的不需要借助灯火来获得安全感了,反倒是他,要借助这些外物来打发漫漫长夜。
长渊自嘲了一番,独自披衣出了大殿,到廊下漫步。
值夜的仙官显然已经习惯了此类情景,自觉退到一边,也不打搅。
廊下的灯是常年亮着的,星星点点,连成一片,铺展在雪山之巅,宛若一条星河。
长渊立在廊下,越过山门前的那座石狮子,恍惚还能看到当年那个小小少年,独自提着剑,鬼鬼祟祟经过的身影。
再往前走,甚至能想到拜师那一日,精致如雪团子的少年,红着眼睛,扑进他怀里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被人那般近身接触。
浑身登时如过了电一般,现在回想起,仍记忆犹新,难以忘怀。再后来,便是无尽的愧疚与遗憾。
悔恨在那么长的岁月里,没有照顾好那个无依无靠,如浮萍一般飘到他领地的小小少年,遗憾那段时光,永不可能回来了。
上天如此公平,又如此无情。
时间既可以抹平一切伤痕,也可以在那抹平的伤处打下永久的烙印。
即使没有观音村的那段缘分,这道烙印,也将永远留在他的心底。
这便是上苍对他最大的惩罚吧。
当然,也是最大的赠予。
若不然,他仍是那个冷漠冷峻,高高在上的神,哪里有机会体味到如此多的凡俗快乐。有一个时刻惦记着你的人,可真是好。
那样活着的感觉,是实在的。
隔日,南山君特意带了酒来串门。
见长渊擎着酒盏,心不在焉的屈膝坐在榻上,揶揄:“哎呀,难怪这佛经上说,情爱乃诸毒之首,真是没有想到,堂堂战神,也有‘一日不见,望眼欲穿’的一天哪。”
长渊笑骂:“你少拿本君开涮。”
南山君啧啧:“也不知是谁,大半夜的不睡觉,一个人可怜兮兮的立在廊下望啊望的害相思。”
长渊抿了口酒,道:“你不过是嫉妒本君罢了。”
南山君愕然:“我嫉妒你什么?”
“嫉妒本君名花有主,而你仍是个没人要的老光棍呀。”
好友之间说话,本就没有什么顾忌,能伸展开,何况两人是数万年的好友。
南山君叹为观止:“我发现你这人脸皮是越来越厚了,哪里有一点战神的威仪。”
长渊笑了声。
“威仪是摆给外人看的。”
南山君腹诽,在我面前,你还不是惯爱摆着张臭脸。
可见威仪是摆给外人看的不假,但他也绝不会是那个与外人相对的“内人”。
南山君又道:“碧华君病了这些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去探望探望?”
长渊眉间浮起惯有的冷淡。
“她生病,与本君有何干系。”
南山君觑着他神色:“她对你的那份心思,你当真不知道?”
长渊挑眉问:“什么心思?”
这是干脆装傻,提也不想提。
只是这事儿在一十四州内部,却不是什么秘密,百年前,长渊在蓬莱屿截了连华君的亲事,正式与龙族的昭愿小殿下完婚,结为道侣,消息传回一十四州,一贯冷傲目高于顶的碧华君,当着阖宫弟子的面大大的失态,还愤怒的摔了好几样灵宝,可谓颜面尽失。
是啊,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战神,不仅动了凡心,还会做出主动抢亲这种事呢。要知昭昭未恢复身份前,在碧华君这位神女眼中不过是一条出身下贱的小妖。
即使最后昭昭化了龙,认祖归宗,碧华君也无法改变最初的印象,无法接受,自己败在了一个晚辈手里。
还曾是她最看不起的那个。
南山君也识趣,不再提这个茬,捡着别的说。“你也知道,紫霞宫这些年不太平,先是她最觊觎厚望的叶衡妖族身份败露,让她大大折损了颜面,后是她最疼惜的那个女弟子顾九瑶被天族退婚,成日寻死觅活,甚至做出自荐枕席,妄图给天族太子下药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唯一还算踏实的司南,也不大受她摆布,与东海更亲厚一些。你说依她那气性儿,能不郁结么?”
长渊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那是她自己拎不清,和旁人有什么干系。叶衡虽是妖族,这些年也在北海刻苦修炼,逢年过节,对她这个师尊礼数不可谓不周到,是她自己嫌弃人家出身,翻脸不认人。若她肯摒弃门第之见,善待叶衡,叶衡日后未必没有一番作为。至于另一个,本君早说过,上梁不正下梁歪,若非她一味包庇溺宠,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会一再二再而三的害人,养成那副德行。”
他评判起人来,可真真是不留情。
南山君道:“以前也没见你嫌弃自己徒儿,如今倒嫌弃起人家的来了。”
长渊一扯嘴角。
“本君心里有数,本君的徒儿,就是再差,也比她的强。”
南山君想,这番话若落在碧华君耳中,恐怕要气得当场吐血。
几日后,新弟子考核如期举行。
因有长渊亲自坐镇,这届前来参加选拔的弟子较上一届规模整整翻了一倍不止,谢一鸣、陆星河等弟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卧病许久的碧华君也罕见的露了面,目光不时幽怨的瞥向考核席另一个方向。
可惜一如多年前,那个人一袭玄衣,散漫而坐,一身风流气派,俊美而佻达,根本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广场上珠玉琅琅,全是各大仙族挑选出的,族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在朝阳下,充满无限生机与力量。
此刻,都满目崇拜与敬仰的望着坐在高台上的俊美仙君。
长渊其实有些走神。
因想到,很久以前,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方,也有一个雪袍少年,乌发明眸,拥有同样一张朝气蓬勃、充满渴望的脸,混在泱泱弟子之中。
可惜,他的拜师之路并不顺利。
长渊没有等到最后,只象征性的坐了半日就离开了。
东海,昭昭正和云竹一道,往宫殿上挂寿宴要用的灯笼。
殿檐有些高,昭昭需要踮起脚才能够到,正用竹竿挑了灯笼,努力的往上挂,旁侧忽伸来一只手,接过竹竿,轻而易举的将精致小巧的红色灯笼挂了上去。
昭昭咦了声,大感意外。
“你怎么过来了?”
长渊一本正经道:“小灵龟生病了,不肯吃饭。”
昭昭一听果然皱起眉。
忙把小乌龟接过来,细细查看。
肚子好像是扁了一些,精神好像是差了一些。
好在昭昭很有经验,让云竹准备了水晶盆,又灌了天泉水,又吐了口龙息,才小心翼翼的把小乌龟放进去。
“睡一觉就好了。”
长渊肃然答:“希望吧。”
昭昭并不知道,小灵龟如此,其实只是单纯被长渊一身剑意给吓得。
昭昭觉得很欣慰,长渊没有慢待他的小灵龟,小灵龟生病了,还知道第一时间送来东海。
“那你还回去么?今天不是新弟子考核的日子么?”
长渊指了指外头。
“天好像黑了。”
“是啊。”
昭昭没料到,不知不觉就折腾了这么晚,便道:“那就不回了吧,我让云竹去备饭。”又让另一个宫人去告诉雪姬青尧一声,今日不去香雪殿用饭了。
于是长渊顺理成章的留了下来。
到了第二日天亮,也没有回去的意思。
昭昭还奇怪。
倒是过来探望幼弟的怀璧笑道:“君上既然来了,何不留下来一道吃寿宴,东海的美食,在这仙州也是一绝。”
长渊便顺理成章的留了下来。
昭昭这才回过味来,瞪长渊一眼。
“你想来就来,干嘛拿我的小乌龟当借口。”
长渊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如何孤枕难眠,道:“弟子考核也没什么可看的,倒不如和你一道置办寿宴有意思。”
但无论是哪个理由,总归是这个人离不开自己的意思。
昭昭眼睛瞄了圈,道:“那就罚你给我挂灯笼吧,要挂满整整一圈。”
于是一盏盏的红灯笼,当真挂满殿檐,隆重而喜庆。
热闹吉庆的日子,就这样缓缓铺展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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