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涟静静地坐在无尽虚空之前。
这里是仙界的边境,也是大道法则所能约束到的最远之处。
只要再往前一步,就是没有光,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时间,也不曾有“秩序”存在的虚无。
然而他仰望虚空的时候,虚空中却像是有一双眼睛,也在默然回望着他。
运转于他体内的火灵,也躁动不休,似与虚空中那令一切都归于寂灭的力量隐隐呼应……
在引诱着他。
引诱他纵身一跃,落入黑暗,获得虚空的毁灭力量,也被虚空彻底吞噬。
“师父,听说杀伐星君叛逃仙界,投身虚空,沦为天魔了!”
凌涟想起不久前谢晓清告诉他的这桩消息。
虚空中回望他的那双无形的眼睛,或许便是曾经的杀伐星君的眼睛?
仙君叛逃这种事并非没有先例,但在仙界还是掀起了一阵波澜。很多仙人都不明白,为何竟有人宁愿抛弃辛苦修行得来的仙身,去做什么天魔?
时日一久,就连自我的意识都会泯灭,变成虚空的一部分!
凌涟却能明白那些叛逃者的理由。
力量……
脱离法则、无远弗届的力量。
对修行寂灭、毁灭等大道的仙君,这力量的诱惑尤其巨大。
他的火之一道,也与“毁灭”关联甚深,但火亦带有重生之意,野火烧过的山林,日后反会更加欣欣向荣,虚空对他的引诱,终究是隔了一层。
“师父。”
一个身影浮现在他背后,温柔如春的木灵,充斥了他身周的空间。
凌涟转头望向他。
“师父,”谢晓清低头凝注他,笑道,“我刚才造出的小千世界,终于不是瞬间陨灭了,维持到了分化清浊和昼夜的时候!”
他这段时日,一直在练习造物。每位天君,都有操纵大道、创造万物的能力。但大道法则不过是工具,是纸和笔墨,要绘出一幅合格的画卷,还需要天君有足够的掌控力才行。
否则,创造出的小世界便会因为法则紊乱,立即陨灭。
“不错。”凌涟赞许一句。
创|世不是件容易的事,谢晓清练习的进展,已算是很快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创出能够繁衍生灵的大千世界了吧。
谢晓清伸手从背后揽住了他的肩,另一只手抬起,指间缠绕着一缕轻纱般朦胧的辉光。
“这是那个小千世界衍生出的第一缕星光,”谢晓清道,“我把它截了下来。”
这道天地初生时的星光如此温柔,他的目光比星光更温柔。他以手小心拢起凌涟的头发,用星光当发带,将那一捧青丝松松地挽了起来。
若隐若现的光辉,在如夜空般漆黑的发间闪烁。那张清冷的面容,在星光辉映下,却不曾黯然失色,反而更增了一分出尘的淡雅。
“真好……”谢晓清注视着他,轻轻道。
人真好,这副景象也真好。
凌涟朝他一笑。
谢晓清也在他身侧坐了下来,陪他一起望着面前那虚空。
什么都没有,也永远不会孕生万物的虚空。
“师父,”过了许久,谢晓清开了口,“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虚空与仙界的交界上,从有化无、从有序变作混乱的过程。无尽虚空一直在扩张,这个仙界、乃至于整个宇宙,终有一天都会成为一无所有的混沌。”
“是么……”谢晓清似乎有些意外。
凌涟神色清明地瞟他一眼。
“你莫非在担心我也叛入虚空么?”
这些日子他在这里静看虚空,谢晓清不时会来看望他,和他说上几句话,再陪他坐一会儿。
这个陪伴他至今的人的眼底藏有愈来愈深的忧色……虽然他掩藏得很好,但又如何能瞒过凌涟的眼睛。
谢晓清没有否认,只道:“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我发过誓愿要追随你,这份心愿,是永世都不会变的。”
他说得坚定。
凌涟却摇了摇头:“若是投身虚空,连最后一丝本真都会消亡……连‘自己’都没有了,又谈何永世不变的心愿?”
“师父,可是……”
“你不必担心,我是不会叛入虚空的。”凌涟笑着摇头,打断了谢晓清将说未说的话,忽而又道,“你可曾想过,要进阶造化之主?”
造化之主,是位于仙君之上的品阶,也是传说中的品阶……这方宇宙拥有无比漫长的寿数,即便漫长,也有终结的一天。到那个时候,宇宙中的一切,包括所有的大千世界和小千世界,包括凌驾众生的仙人们,也将走向终结。
但造化之主,却可以开辟一个新的宇宙。
这个仙界已有太久太久没有出过造化之主了,就连证就造化的方法,都已失传。
“造化之主……”谢晓清一怔,他想了一想,道,“只怕每个仙人都起过证就造化的念头,但这条路渺茫无期,令很多人望而却步。师父原来有这等打算么?……师父在这里观看虚空,是为了领悟与大道法则相反的力量,好寻觅证就造化的线索么?”
他陡然开心起来,就连环绕身周的木灵都欢欣鼓舞,幻化出葱郁森林之象,他在这仙界荒凉边境上生出的丛林中揽紧了凌涟的腰:“师父……这条路据说岔路甚多,崎岖难行,我和你一道走,互相验证、一齐摸索,好么?”
凌涟:“好。”
从仙界边境离去之时,凌涟能感觉到,虚空中的那股毁灭力量不甘心地追逐着他,牵住了他的衣袂。
与谢晓清那生生不息的木系不同,修习火系的他,从凝炼出第一缕灵力开始,就已经站在了虚空天魔的深渊之前。
一动念,火之大道顿时化出实体,浮现出来,如一头羽翼辉煌的凤鸟,在他身后飞旋半圈。
火羽到处,虚空之力顿时退避。
……
今日是青帝三万岁的寿典,谢晓清身为他的后裔,在飞升仙界后又多承他关照,自然是要去的。
寿典就在青帝所居的千华宫中举办,凌涟被引入座,谢晓清被叫去迎客。
随手捉起案上的玉壶,自斟了一杯桂酒,凌涟察觉到,有一股不善的神识朝自己望来。
玉道人。
他早知道玉道人对他心存芥蒂,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只要不干涉到自己,别人怎么想,与他何干?
饮了一口甘醇的酒液,将酒杯放下,再抬头时,眼前倏然光景一变。
不再是繁锦绣的庭院,他漂浮在一片云雾缥缈的虚空中,上下左右,都被一层泛着润泽玉色的边界环绕。
看起来,是玉道人所造的一个小型界域。他的神识被拉入了此地。
如同羊脂白玉雕成的玉道人的身影,也随即出现在他面前。
“我将你拉入此地,是有话要问你!”玉道人神色冰冷,“你这些天常去仙界边境,可是想要叛逃?”
“你多虑了。”
“哼,最好不是!”玉道人并不相信,“你想要如何,我管不着,但谢晓清在你身边多年,你要是对他还有一点顾念,就收了这个念头!以他的天性,他根本不想沦为天魔!”
他虽不想,但你若去了,他也必会跟随。
这句话玉道人没有说出来,但两个人都明白。
玉道人也知道,此事上他能做的,实在有限。
凌涟此人,太过冷酷果决,他若是打算叛逃,没人能够拦下。当初的杀伐星君,就是一个前例!
而谢晓清这块榆木,也倔强得要命,就算打断了腿,他也要跟从他师父的。
这就叫死性不改!
——他是看着谢晓清一步步成长、升仙的,他难得关心的这个晚辈,难道终究逃不了陨灭在虚空中的下场?
玉道人越想,越是怒气上涌。
对镇静如常的凌涟,也愈发看不顺眼起来。
“他原本是个好孩子……却被你毁了!他可以长成一棵参天之树,你却让他变成了依附树的藤,没有你他就活不下去。”玉道人厉声道。
凌涟温温和和的神色,这时也陡然变冷:“他自己选的路,冷暖自知,又何必他人妄议?藤是藤,树是树,各有风姿,纵然是藤,难道便比不过树?”
说到最后一句,声如金铁相击:
“话不投机,何必多说!”
他陡然抬手指天,火灵如狂龙惊涛,霎眼之间,就将这方小型界域的天空轰破。
他的火性,一向温和沉静,但也藏着可令天地失色的暴戾之力!
“你——”玉道人震怒,但为时已晚。他阻不住凌涟出手。
一声轻响,庭院中震了两震。
谈天说笑的仙君们,愕然地望向凌涟和玉道人的小案之间浮现的一个巴掌大的黑影。
那是空间被撕开的裂缝。
不过眨眼,那黑影就似一阵被风吹散的烟,消失不见。
“师父,发生了何事?”谢晓清在地面震颤的那一瞬,就闪现到了他身侧。他也感知到了什么,看了看凌涟,又看了看玉道人,问道。
玉道人也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聊了几句而已。”凌涟也看了玉道人一眼,笑了一笑,淡淡道。
师父……
刚才那一瞬间,谢晓清却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怒意。
这丝怒意就像阳光下的薄雪,眨眼消融,不留痕迹。
那双澄明的眸子,又变得如春水般温醇。
但谢晓清知道,自己是真的看见了。
他曾经感叹过,他还从没有见过师父生气……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竟惹得他生气了?
“师父……”
“嗯?”
有许多话可说,但谢晓清只说了一句:“我始终站在你这边。”
“我知道。”
之后要去哄一哄玉前辈,谢晓清知道他待自己好,玉道人和师父争执的何事,他也能猜想到。但是牵涉到师父的事,他没有第二种立场可选。
……
光阴漫漫,久到连时间都寂灭之后。
谢晓清在初生的宇宙中巡游。一颗流星,擦着他的袖角飞了过去。
这个宇宙还很炽热,热到不足以衍生水、岩石和众生。但总有一天,什么都会有的。
这个崭新的宇宙,是他和师父合力创造的。没有不散的宴席,他和师父所出生的那个宇宙,尽管繁荣鼎盛一时,终究也走到了末日。
师父曾说过,大道法则笼罩下的万物,都会有消亡的一天……
但总有某一样东西是能够永世不变的,不是吗?
比如他和师父的牵绊。
他又飞遁了片刻,来到一片偏远的星域。这里的气息明显冷却,空间也已成形。
幽暗苍穹中,云烟般的星云,化出了身姿潇洒的人影。
创造宇宙之时,他曾悄悄在宇宙的这处边缘,留下了象征着师父的印记。
这时,谢晓清却是一怔。
随即,由衷而笑。
在师父的那个身影旁,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的面目,他再也熟悉不过。
牵着师父的手,一直伫立到宇宙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