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赛马大会便到了。乐--
马场的围栏后,或坐或站,挤满了观赛的人群,一眼望去乌压压的一片,盛况空前。
谢晓清被领到了搭起的宽阔平台上,他们所坐的位置离汗王蒙律不远,左右两旁不是王族,便是蒙律的重要部属。旁人向谢晓清招呼,他都客气地应了,却没意思同他们多亲近几句。
场中有美丽女子正载歌载舞,歌舞之后,赛马会便正式开始。
谢晓清很快便看到了自家的徒弟,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骑装,虽然小小的一个,混在比赛的人群中却还惹眼得很。小脸蛋上也没有他人那样的紧张之色,反而带着点新鲜劲儿,好奇地张望四周。
远远地似乎看见了谢晓清,朝他眨了眨眼,笑了。谢晓清心中一软,藏在心底的抑郁,似乎也消散了许多。
作为开场,蒙律的七个儿女第一轮上场竞技骑射,长子纳林不出所料地两项都拿了第一。蒙律毫不吝啬地大加赞许了他,当场赐了他一匹好马。小珠舍里两项都是中庸,不过以他的年纪,也算得上不错了。
谢晓清看着小珠舍里上了台子,朝他跑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呼呼喘着气,小脸蛋红扑扑的,身上还裹着一股凉气。谢晓清将他揽进怀里,捂了捂他冰凉的小手,又替他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奶。
见他看向自己面前的青稞酒,温和道:“你还小,不许喝酒。”草原人爱酒,便是孩童也要鼓励着喝,但谢晓清在中州长大,从小便被教导不许喝。
“嗯,塔呲布。”珠舍里应道,他被谢晓清揽着,也不像第一次那般别扭了,乖乖巧巧地靠在他怀里。
两个人看起了接下来的赛事。他们面前小几上摆的牛羊肉和糕点,则全进了小狼崽的肚子。吃完之后犹嫌不够,眼巴巴地瞅着邻桌。小珠舍里见状,扭头在谢晓清耳边说了句什么,谢晓清笑着看他一眼,也回了一句,忽而挥袖,在被小狼崽吃空了的盘子上方一拂。
一瞬间,盘子里又多了几大块香气扑鼻的羊肉,小狼崽两眼放光,重又埋头苦吃起来。
不远处,一个抓起块羊肉正要送进口中的贵族愣住了,肉汁从手指上淌下,手中却已空空如也。
这一比比到午后,方才决出了骑术和射术的第一名。
蒙律赏赐了两人,又看向了谢晓清这里,高声道:“我们这儿还有最厉害的一名勇士,珠舍里的塔呲布,你来让大家开开眼吧!”
谢晓清连忙推辞,终究盛情难却,连珠舍里都满含期望地看着他,只得走上前去,接下了蒙律的随从献上的长箭与弯弓。
来到平台前的空地上,那随从又用一块黑布,将他的双眼蒙上。
以他的境界,蒙与不蒙其实都是一样。
谢晓清在神识中凝神感知,三只绑了红绸的大雁,从他头顶上空飞过。他引弓,松手,羽箭疾飞而去,嗖嗖嗖三响,大雁尽皆中箭栽落。
“果然不愧是我那钦部第一勇士!”蒙律拊掌赞道。旁观的人群中亦爆发出喝彩声。
谢晓清解下蒙眼黑布,笑了一笑,并没有得意之色。这件事他做来太过容易,旁人的称许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塔呲布的箭法真厉害。”回座之后,珠舍里看着他道。
“等你学了道法,也能如此厉害。”谢晓清道。两人都没有在意往他们望来的纳林。
接下来又有拔河、摔跤等项目,到了日暮时分,杂役们便撤去围栏,在场中放置了许多堆篝火,火上架着烤肉,供人们围坐。台子上的众人也纷纷下去,混进了平民中间。
谢晓清和珠舍里在火堆旁坐下不久,有个眉眼秀丽的少女就走了过来,捧着一条洁白的丝帛要送给谢晓清这位“草原勇士”。谢晓清在北原待过几年,知道这是姑娘们给意中人才会献上的礼物,自然不会收下。
他心里有了他师父,容不下他人了,但他也不想向别人提起这些事情,只委婉道:“我是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惯了,也不懂人间的风情的。”少女被他拒绝,神色黯然地离去了。
暮色渐渐降临,许多人在火堆中间跳起了舞,也有人放声而唱,场面愈发欢快。
谢晓清望向珠舍里,初时他还有些开心,眼下却开始犯困,眼睛渐渐张不开了。便抱住他,起身道:“我们回去休息吧。”
“好。”珠舍里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走出马场,笑声喧闹声便一下子被抛在背后。那钦部的营地里,也一派岑寂,空空荡荡。
谢晓清又看了看怀里的珠舍里,一时间恍惚觉得,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这么多年来纠缠不休,没有在芸芸众生中变为陌路,也颇为不易了。这段因果,一定深厚得很……
到了帐前不远,獒犬巴图便吠叫着冲出来迎接。小狼崽懒洋洋地爬上它的背,让獒犬驮它回帐篷,又索性把浓密的犬毛当作垫子,趴下去睡起了大觉。
进了帐篷,谢晓清动作轻柔地帮打着瞌睡的珠舍里脱了外衣鞋袜,让他躺了下来。
“塔呲布。”珠舍里忽而叫道,睁开了眼,似乎有些清醒了。
“好好睡吧,我给你准备了礼物,明天醒来你就能在毯子下找到了。”谢晓清道。
“嗯!”珠舍里显然被他的礼物激起了兴趣,不愿等到天亮,就偷偷在兽皮毯上摸索起来,想摸出藏在哪里。谢晓清隔着被子,一把按住他乱动的手。
“现在还没有,好好睡一觉才会有的。”
“是,塔呲布。”珠舍里乖乖合上了眼睛。
他睡着之后,谢晓清便开始每日例行的打坐修行。他有些心绪不宁,想到了很多年前,阳溪城主府里他和师父渡过年节的那一天晚上……
师父也送了他几样礼物,而他则买了一条剑穗送给师父。只是那剑穗,已经不在师父身上了。师父转世前将储物袋抹去烙印交给了他,谢晓清查看过,焚天剑不见了,也没有了系在剑柄的那枚杏黄丝绦的踪影。
说不难过也是假的,但这种失落,他也早已习惯了。
第二天一早,珠舍里一睁开眼,连外衣都来不及穿,就伸手往毯子下面摸索。摸到了一个小包裹,便开心地拖出来,打开看去。
他在翻看着自己礼物的时候,“汪”“汪汪”獒犬冲着帐篷外叫了起来。
“进来吧。”谢晓清早已先一步在神识中“看”到了来人,平静地道。
来人却是纳林,他命自己的随从等在帐外,独自走了进来,神色复杂地看了獒犬一眼。獒犬没有再冲着他叫,却也退后两步,避开了他,没有凑上前亲热。
“谢先生,我想继续向您修习!”纳林朝谢晓清行了个大礼。
是在赛马大会上看到他蒙眼射箭的模样,所以又动了修道的念头吗?
谢晓清淡淡道:“修炼道法需要耐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不行的。”纳林已经中途放弃过一回了,这一回,是否还会坚持不了几天就走?
“我已知错了,这回是真的下定决心,绝不半途而废!”纳林道。眼中闪动着坚定之色。
谢晓清端详了一下他,便颔首道:“好,你就再来修习吧。”
其后,纳林果真日日前来,与珠舍里一道潜心修行。他进境极慢,却也不曾怨言。
两个人的疑难,谢晓清都一视同仁地耐心解答。
“不知你可愿修习武技?”这一日谢晓清答完了纳林的疑问,又问道。以纳林的资质,若无奇遇,能修到筑基是顶天了,也许该让他以武入道,转修武技,以他的矫健和体力,想必能有所成就。
谢晓清心中暗叹,自己还是不知变通,到了此刻才想到这点。
在一旁专心打坐运功的珠舍里忽而睁开了眼睛,往他们看了一眼。
纳林一愣,便道:“塔呲布觉得我更适合武技吗?实不相瞒,我也这么觉得,愿从您修习!”
见他腰间佩刀,谢晓清便将自己记忆中的一门刀法教给了他。纳林这一回练得兴致十足,谢晓清也夸他颇有天分。到了侍从来叫他的时候,纳林犹不肯走,被侍从催了又催,才不情不愿地收刀离开。
他一走,珠舍里便从入定中醒来,清清澈澈的眸子望向谢晓清。
“你有什么疑难要问吗?”谢晓清重新坐到他面前。
珠舍里不说话,又别开脸,看了看蹲在一旁的獒犬。
“你怎么了?”见他似乎有些不高兴,谢晓清捉起他的小手,柔声问。
小珠舍里仍是不说话,只悄悄把手抽出来。
“你生我气了?为什么?”谢晓清不解。他猜不出珠舍里的心思,只得道:“难道你也想修习武技?修道还是专心一致的好,你在火之大道上天赋极佳,好好修行定会有大成的。”
“嗯。”珠舍里应了一声。似乎不想让谢晓清继续追问,又阖目,修行起来。
自从转修武技,纳林一得空便往这里跑,在帐前空地上演练刀法。在谢晓清的指点下,他一招一式使出来,很快便有模有样,每一刀隐带风雷之声,声势惊人。
比起来,在帐篷中打坐的珠舍里就要安静得多了。
这天,纳林练完刀法,又破天荒地把珠舍里叫了出来,两个孩子走进了僻静处,似乎要说上几句不想让别人听见的话。珠舍里腕上的玛瑙串便是谢晓清送他的防御法宝,等闲不能破此防御,谢晓清也就由着他们去了,没有动用神识窥探。
不一会儿,小珠舍里独自回来了。
“你们说了些什么?”谢晓清问。
珠舍里摇头不肯答,眉眼间带着些倔强之色,待谢晓清蹲下身继续问,他一溜烟就跑进帐篷里去了。
到了第二天,谢晓清才知道两个孩子所商议的,到底是哪一件事。
一大早,珠舍里便要侍从领他去马场,还罕见地凶了谢晓清一句,不要他跟着去。
谢晓清怔了一怔,看着他离去了。以他神识笼罩的范围,其实他即便身在帐中,也能将马场上所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马场,纳林已等在那里,牵着一匹鬃毛油光水滑的骏马。
珠舍里也去牵了匹,没有牵他以前骑的小马驹,而是一匹比他的人还高大得多的枣红马。
两个人同时跳上马背,疾驰而去。
一炷香后,又重新出现了两人折返而来的身影,一前一后,竟是咬得很紧。
纳林心中,也的确大吃一惊,他在赛马大会上是得了第一的,想不到珠舍里的骑术,并不逊色于他!
晃眼之间,终点已至。
珠舍里竟超了半个马身。他浑身都被汗水浸透,此刻心神一松,差点儿滚下马来。
谢晓清倏然现身,一把拉住缰绳,将他接在了怀里。
珠舍里咳得厉害,他身体虚弱,又灌了冷风,直咳得苍白脸上都浮起红晕。
纳林也下了马,抬手拭去了额头上的汗珠,望向两人,仍带着些不敢置信的神色。
谢晓清哪还顾得上他人,掌心透出幽绿灵力,抚上了珠舍里的胸口。
片刻之后,咳声渐止,小珠舍里冰凉的身体也暖和了起来。
“你们在比什么?”谢晓清问。他虽送了珠舍里一件防身灵物,刚才的赛马,仍是让他看得心惊胆战。那匹枣红马虽然神骏,但也实在难以驾驭,珠舍里又太幼小,好几次他都差一点从马上栽下来!粗糙的缰绳,也在他柔嫩的掌心勒出深深的痕迹,渗出血来。
纳林看了看珠舍里,眼神不甘,却又无可奈何,道:“是我小看了他,如果我赢了,我就去求恳父汗,让你搬到我那里住,方便我求教,他要学道就来我这里找你。”
“但是我输了,我没有二话。”
纳林说完便走了,谢晓清听得一愣,低头看向了怀里的孩子。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珠舍里为何最近不开心了。心中不由浮起了一丝温柔。
“还在生我的气吗?”谢晓清笑了笑,“我教过你要与人友善,只要不是敌人,便以善意待之,纳林也毕竟是你的哥哥……”
他看到珠舍里咬了咬唇,似乎更不高兴了,又紧了紧抱住他的胳膊,道:“但你是我最喜欢的徒弟,也是我看得最重要的人,这总是不会变的。不会有人能从你身边夺走我的。”
珠舍里听了,又抬眼,打量了一下他面上的神色。
“你又在哄小孩子吧。”他糯糯地道,小脸却绷不住了,破颜而笑。
“我没有哄你,就算你长大了,我也一样这么说。”
“嗯……”
窝在他怀里的珠舍里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乖巧得像只雪白漂亮的小猫,谢晓清又忍不住逗他:“要是你刚才输了,你就打算把我让给纳林吗?”
“那我就先借给他几天,一定会抢回来的。”珠舍里道。
“好。”谢晓清笑道,“即便这次输了,你这么聪明,下次一定也能赢的,看来我是不用担心被借出去太久了。”
……
那钦部在数年短暂的宁静后,又与一个大部族交起火来。谢晓清和珠舍里倒还能置身事外,只有纳林过来学刀法的时间越来越短。
早在进了那钦部的时候,谢晓清就谢绝了蒙律的招揽。开战初期,蒙律倒也没有找他。
这些天,战场上伤亡惨重,蒙律似是坐不住了,先派人来请,被婉拒后又亲自前来。英武的中年首领,带着满身硝烟血腥之气踏入帐中。
谢晓清已猜到了他的来意。
“汗王这些时日的招待我铭记在心,但我为人追杀,不得不隐匿行迹,却是不便出手。”
以他一人之力,莫说对付一个部族,就算要颠覆整个北原,也能做到。但北原这块地方是被修真界封锁的,无论哪个修士,在北原掀起风浪都是犯忌。谢晓清虽不忍见两边死伤枕藉,但他也看得出来,一旦同意出手,直到那钦部横扫北原才能抽身,只会造下更多杀戮。
蒙律见他心意坚决,又看了一眼静静站在一边的珠舍里,叹息一声便走了。他还有许多急事要办,能抽身前来已是不易。
“有人在追杀塔呲布吗?”蒙律走后,珠舍里问。这六年间,他的身量拔高了不少。他已修到了炼气八层,体质也好了许多。身形并不魁梧,却也修长结实。
那头应龙虽受了重伤,必定还活着,也不知何时会找来,但谢晓清并不想现在告知他,只笑道:“你不必担心,那是托词罢了。”
“我没有帮你父汗,你觉得呢?”谢晓清又问。
“塔呲布是修道之人,确是不该理这些事情。”珠舍里道,“父汗想凭塔呲布的力量一统北原,入主王城,那钦部本身的实力却不足够,塔呲布难道能永远待在族里吗?父汗也老了,纳林勇猛有余谋算不足,守不住壮大了的那钦部,等塔呲布一走,那钦部就会被虎视眈眈的各部族吞食瓜分。除非将那些部族的男丁尽数杀绝,女人充为奴隶——但塔呲布即便出手,也一定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不是么?”
“你说得对。”谢晓清轻叹一声,“你的父汗和家人我会出手保全,其他事就不能多管了,我们且安心修道吧。”
才不过十二岁的少年,就能如此沉静地说出这番话来,而且像是在评论与他无关的人一样。
他越来越像师父了。
“是。塔呲布,”珠舍里忽而又问,带着微微笑意,“你还是不肯把我过去的事情告诉我吗?”
“等你筑基了就告诉你。”谢晓清温柔道。
珠舍里的眉眼长开了,和他上一辈子的容貌也很是相像。他的语气、态度、神色……从不知何时起,也渐渐有了“那个人”的影子。谢晓清既思念着、又害怕在珠舍里身上见到的那个影子。
前几日,他不小心脱口叫了一声“师父”,被珠舍里追着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在叫我,那也是我的名字吗?”珠舍里道,“自我幼时,我就梦见过你,很久以前我们便相识了吧?草原上有转世的传说,我知道道门也有前生之缘一说。”
他竟是将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谢晓清不愿他过早知道上辈子的事,又不好太过敷衍,只得答应等他筑基再说。
珠舍里已渐渐长大了,有些事情,确是瞒不住的。
这些年来,他不止让珠舍里待在营地里修行,也带着他去了许多地方。身为化神修士,瞬息之间便可跨越万里。
他们去过繁华的中州城镇,去过瘟疫横行的村落救治病人,走过夕阳余晖下满地残骸的战场,也在山林中救下遭逢妖兽的过路人……
谢晓清其实也没有信心,他想教的东西,珠舍里听进去了多少?他此前全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但就算改变不了师父的本性,谢晓清也希望,自己至少能做他的牢笼,困住他体内的恶兽,不让他再伤害他人。
那钦部的战事久持不下,而营地中难得平静的一隅,珠舍里也成功进阶了筑基期。这其实是件了不起的事情,那钦部却没有一个人知晓,前来道贺。但谢晓清还是很重视的,给他备好了一整套合用的法宝,攻击、防御、侦察、飞遁,样样皆有。
珠舍里一一收下。
连小狼崽都收到一块它最爱吃的高阶妖兔肉。妖兽中高阶的稀少,以低阶居多,所以好肉也只能省着点吃。
师徒俩庆祝之后,珠舍里又问起了关于自己的旧事。
谢晓清只得讲给他听。师父的经历,沧海岛地灵婆婆告诉了他一部分,他自己也参与了一部分,而剩下的那些,却只能在他的讲述中略过了。
自然,有些他不愿讲、也说不出口的事,谢晓清也留在了心底。他和师父之间,绝非只是普通的师徒而已,至少对他来说不是,但这份爱恨难解,他也没有说出口。
在讲述之时,谢晓清也没有多做评价。那毕竟是他师父……就算心底仍有怨恨,却还是心存敬重的。
珠舍里低着头,静静地聆听。讲到自己死在师父手上时,谢晓清禁不住停了一停。他想看清珠舍里脸上的神色,但珠舍里只是微微一愕,眼帘垂下,掩住了眸子里面的情绪。
“原来如此,我以前是这么一个人。”听完之后珠舍里道。
他想了一想,又道:“他的行事做法……的确是有道理的。”
“换成你,你也会这么做吗?”谢晓清心中一沉。
珠舍里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一句。但少年随后又道:“你不愿我变成上辈子那样,是么?我不能答应你,但是……”他伸手摸了摸谢晓清露出黯然之色的眉眼,道,“至少我能以心魔起誓,除非你先对我动手,我不会再害你了。”
他的手温热柔软,带着火炎的洁净气息。
一瞬间,许多回忆灌入谢晓清的脑海……那些幻象散去之后,现出的是珠舍里澄澈无瑕的双眸。
谢晓清轻轻握住他的手。
“现在你是这么想,等你恢复了记忆,也许便要后悔,对我下过这个誓言了。”
“换成以前的我,大概不会这么说,但我已经转生了,‘他’放心地将决定的机会交给了我,我的决定,便是‘他’的决定……即便恢复了记忆,我又怎会后悔?”珠舍里道。
“我……”谢晓清注视他良久,也终于眉眼弯弯,微笑起来,“其实只要你不逼迫我,我又怎么忍心对你动手?”
如今看来,他和师父结下的这段仇怨是难报了。他终究狠不下心,师父对他亦有教导之恩,也曾在险地救过他的性命。但师父所做的错事,害过的人命,却不是他能一笔揭过的。
既要留在师父身边,就要替他承担、也要敦促他赎还犯下的罪业。
过了几日,清晨时分珠舍里例行去向父汗蒙律请安,这一回,却过了很久都没回来。
他临去之时,谢晓清便心有所感,放出神识,悄悄窥测。
华贵的王帐中,蒙律对着跪在面前的珠舍里道:“你学道至今,可有什么成就?纳林说你学道的进境很快。像你的塔呲布那般蒙眼射箭,能做到吗?”
“回父汗,想来可以。”
“好。”蒙律点点头,“你十二岁了,也不小了,我那钦王族,出过九岁便能上阵杀敌的少年英豪。你的兄长们都已上了战场,你也随他们一同去吧。莫要忘记你是我蒙律的儿子,也为你母亲多争些光彩!”
用神识窥探的谢晓清微微皱眉,遁术一运,现身于王帐之中。
但珠舍里没有犹豫便应道:“是,父汗。”却让谢晓清来不及替他拒绝。
“小兄弟,你也想来为我族效力?”蒙律看到他陡然出现,并未吃惊,反而笑道。
“见过汗王。”谢晓清恭谨地向他行了个礼,却没有正面回答。
蒙律要让珠舍里也参战,恐怕是为了逼他出手。蒙律却不知道,即便他不这么做,谢晓清也早就在看顾着他的性命了。
侍从带珠舍里出了王帐,片刻后回来,已换了一身雪银铠甲、猩红披风,锃亮的光泽映照得他清秀的眉眼中也带了几分肃杀之气。
蒙律见他这副模样,颔了颔首,让珠舍里跟从自己走出王帐。
谢晓清也跟了上去。
他抓住珠舍里的手,询问地看了他一眼,耳中听到了珠舍里的传音:“我必须得去,母亲有把柄捏在父汗手里。”
“你是筑基修为,等闲兵器伤不了你,但也要小心些。北原中修士极少,但武道高手很多,若有意外,我会护着你。”谢晓清知道事情难以挽回,只得嘱咐道。
“嗯,你放心吧。”
珠舍里神色平静。
谢晓清却是心情复杂,原来珠舍里已经知道了。珠舍里的母亲与一个照料她的仆役有些不清楚,想来把柄就是此事。
随蒙律到了阵前,珠舍里翻身上马。有侍从也给他牵来一匹,谢晓清摆了摆手。
他亲眼看着珠舍里红氅飞扬的身影,投入了无数马蹄卷起的滚滚烟尘之中。
帐内,沉重的铠甲被搁在一边,谢晓清替珠舍里导引着体内躁动的火炎,柔声道:“你太累了,睡上一觉吧。”
“好。”珠舍里也不别扭,就躺在他怀里睡着了。
每天下了战场,珠舍里仍是会回到他们两人的帐篷中来,继续修炼。
他到了筑基期,已不用睡觉了,但连日来消耗体力,也颇为辛苦。谢晓清知道他在战场上渐渐闯下了名声,箭无虚发,声势慑人,曾一箭射穿了一名敌军将领的头颅。
但这些虚名,于珠舍里又是何用?反倒让他的修行进境慢了下来。
替他疏导完体内的气息,谢晓清没有将熟睡的珠舍里抱回毯子上睡,而是解下外衣,轻轻覆在了他身上。
……
“哈哈哈庆格尔你今天拿了头功,准备几时请客?”
“这杯酒少不了你的!”
少年们的欢声笑语,从帐外飘了进来。谢晓清知道这是珠舍里回来了,带着他在战场上新结识的两个朋友,都是那钦部极为出众的战士。
他能多交一些朋友,谢晓清还是颇为欣慰的。
珠舍里时常会将他们领来,谢晓清会替他们治好当日新添的伤。两个少年人对珠舍里的箭法极为佩服,自然也要向珠舍里的师父谢晓清请教一番,谢晓清见他们求教心诚,便也略加指点。
有时候他们会在帐中用些酒菜,说说笑笑,玩一会儿再走。倒也不会停留太久,明天还要上战场呢。
这一天也是如此。
少年们聊天并不避讳着谢晓清,他们喝着羊奶酒,话题渐渐转到了汗王蒙律的长子纳林身上。听珠舍里的两个朋友的语气,他们都出身于那钦部贵族,对纳林并不如何尊敬。
谢晓清听得心中一动,待两人走后,便问珠舍里:“难道你真想取代纳林的地位?你忘了么,一个那钦部,甚至整个北原的霸主,于你也算不上什么。”
“我确是想取代纳林,取代我父汗,好让他们后悔看轻了我,后悔当初拿我母亲作为要挟。”珠舍里笑道,眼中似有火焰烧,“你毋需担心,我心里有数的。”
到底是年轻气盛,少年心性。
谢晓清摇了摇头,牵住了他的手。眼前光景一换,他们已置身于高天之上,下方是笼罩在夜色中的无垠草原。眼前的光景再度变化,越过草原尽头的山脉,便是中州繁盛的城池、村落,而后是浩大海域,和星星点点的海岛……
“你还想困在那钦部做无谓的争斗吗?”谢晓清问。
当初,师父给他看这番景象的时候,他有多么目眩神迷,谢晓清至今还记得很清楚!看到这大千世界铺陈在面前,想来无论是争夺什么,都会觉得不过是蜗角之争罢了。
珠舍里也看得痴住了。
但他回过神来,却道:“这世界虽广大无边,可我先要做好眼前的事。”
谢晓清轻叹一声,也没有再强迫他。
……
师父想做的事,似乎总能做到,就算他转世之后也是一样。
谢晓清在帐中打坐,却有些心神不宁。一晃四年过去了,师父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在战场上崭露头角,战事结束后更是迅速蹿升,不仅排挤掉了纳林的继承人地位,甚至趁着他父汗蒙律一场重病的机会,悄然架空了他的权力。那钦部上下,都称他为少主,他说出的话比蒙律还要管用。
不止如此,他似乎还想做草原的霸主……
谢晓清自然是劝过他的,却不能让他回心转意。谢晓清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真的已被世俗权力迷惑了吗……难道等他晋升金丹,恢复了记忆,才能清醒过来?
不过此刻,让谢晓清心神不宁的,却不是这件事。
以往这个时候,珠舍里便已处理完了那钦部的事务,回到他身边了。他没有放下修行,每天入夜后,都在谢晓清身边打坐运功,遇到疑难便向他讨教。
谢晓清在外放的神识中,注视着那个挺拔俊秀的身影。
“少主,你今天总算要开荤了。以后我们再开起玩笑,你可不要再推脱说你不懂了!”
走在珠舍里身旁的正是他当年的两个好友,如今成了他最为得力的属下。
“纳林那家伙总算回过味来了,指望他父汗,还不如趁早向少主你示好。”另一个笑道。
珠舍里闻言,微微一笑。
“送我一个女子,也亏他想得出来。”
“少主何必这么不解风情,你也到了可以一尝男女滋味的年纪了!包准你尝过之后,也觉得他这礼物送得好。”先前开口的那人朗声笑道,“不过也别见了美人就将我们忘了,那我们可要向纳林问罪,还我们英明的少主了。”
“色|欲蒙心,我是那样的人么?”珠舍里笑着摇头,“和我商讨完事情,还要赖着和侍女眉目传情的又是谁?”
来到一处僻静的帐篷前,两个下属替珠舍里掀开了门帘,便守在外面,让珠舍里独自进入。
外面已是夜晚,帐篷内没有点起灯烛,更是漆黑。
浓郁的甜香气息,弥漫在这岑寂的帐篷中。
珠舍里踏前一步,已看见了兽皮毯上,裹在被褥下的那个妙曼轮廓。只是个轮廓,便足已引人遐思。
“起来,让我看清楚你。”
珠舍里淡淡地道。
他的话蕴着说不出的威严,让裹在被子里的人动了一动,听话地站了起来。被子从她身上滑落,竟是什么都没有穿。
珠舍里的呼吸停顿了一下,似乎怔住了。
而后——
她纵身向珠舍里扑来!
“锵”
一道赤红的刀光,在漆黑中划过。
珠舍里慢慢还刀入鞘,雪亮的刀身上吞吐着炽热暗红的火焰,看去有如一把魔刀。
女子已倒在了地上,腰间被一刀斩断。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匕首,从她指间掉了出来。她应该修习过刺杀之术。
珠舍里神色冷淡。
就找了这么一个刺客,未免也太轻视他,以为他只会射箭,腰间佩刀不过是摆设么?纳林不也明知道他修的是道法,仍是以为这样便能对付他。
他们全不知道法的玄奥……终究是坐井观天。
珠舍里将手从刀柄上放下。
眼前有一瞬间,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总是带着温柔的微笑,掌心温暖而坚实,眼底深处却潜藏着终年不散的哀伤。他没有见过那个人全力出手,却也知道,他代表的是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
那也是他所寻求的东西……还需要多久,他才能获得如那个人般强大的力量?
珠舍里拍了拍手,清脆的击掌声在黑暗中响起。
“少主?”候在帐外的下属闯了进来,看到地上的尸体,顿时一愕。
“是个刺客,被我杀了。”珠舍里道,“想不到纳林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去问问他究竟是谁替他挑的人,让他交出来,明天押解到我这里。”
“是。”两人连忙回过神来,答应着走了。
看来少主还打算给纳林留个台阶,不准备彻底撕破脸。
交待着这几句话,珠舍里一直没有转过身来。布帘放下了,帐篷里又恢复了漆黑。他站在黑暗中,低头注视着地面,胸口起伏,呼吸忽而急促起来。他禁不住伸手抚上了额头,那里已是滚烫一片。
这股甜香味,似乎是种厉害的催|情|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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