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这头老迈的化神妖兽垂死挣扎之下,仍一爪拍碎了一名瀛洲派弟子的头颅。
这是他们踏入福地以来,所遇的最为厉害的一头妖兽,竟达到了化神境界!万幸,这头黑麒麟却是衰弱无比,似乎旧伤未愈,只能使出它的一两成力量。就算如此,众人也耗费了几十个呼吸才将其磨死。
一人战死,静长老和两名弟子伤势稍重,其他人都多多少少挂了彩,可谓损失惨重。
“如果我昨晚没有服下那颗丹药,仍带着重伤的话……”谢晓清暗暗心惊,若他还有伤在身,刚才黑麒麟的拼死一击,只怕他也万万躲不开去,到时就和这死去的弟子一般头颅粉碎了!
如果自己遇险……别人是不会管自己的,他又望了一眼那素袍雪白、神色淡淡的身影,师父也绝不会为他出手吧的?
求道之路上,的确应该只靠着自己的力量。他不该还下意识地依赖着师父……让师父听见了,只怕他表面不说,心里也在笑话自己吧?
众人不敢在这林子中耽搁,又带伤继续赶路。接下来的半日倒是风平浪静。
傍晚时分,他们已掠入了一片绚烂桃林。神识所探,妖兽的气息已全然消失了。眼前是一座高耸的楼阁。九层楼台,飞檐翘角,黄金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几株桃树环绕楼身,几乎将入口掩住。
这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众人却没有急着举步进入这看似精致的楼阁。清河仙子首先停下,朝长老们望了一眼,众人便会意过来,纷纷从掌心吐出灵力。各色光华汇聚到一处,在地面结成一个八卦法阵的模样。
倏尔,从法阵中心涌出一道雪亮光柱,上交天际,几乎要刺破这阴沉天穹而去。清河仙子和陈洪长老,各自将一枚玉简抛入了法阵中。三个呼吸之后,那玉简便在光柱里消失了踪迹。
他们既为宗门探路而来,自然要将探路所获尽数上报。两人的玉简中,都写有这一路来所发生了哪些事情、途中遇到何种危险,以及那幅天仙府邸路线图的详细。此刻这玉简都已传送回了各自的宗门。
办完了宗门的任务,众人又都望向眼前这座楼阁。他们都知道,那里面所隐藏的危险,比这外部的福地要大得多。
踏入之后,是生是死,除了自己争取,就还要天意成全了。
但都走到这里了,哪还有人想要退缩?元婴长老们自恃修为,而金丹弟子们,也渴求着清河仙子所说的“升仙机缘”。
谢晓清自然是一定要跟着他师父,而其他弟子,又何尝不是明知危险,还主动请缨?若是怯懦畏缩之人,根本不会加入此行。
“此处已无妖兽踪迹,我们也不必再等到天亮,”清河仙子道,“我们就在此先休整两个时辰,稍作恢复,就进入楼中吧,我知道大家也已等不及了。”
不论是哪个天仙曾住于此处,想必都不愿看到家门外妖兽徘徊。这座楼阁附近应设下了驱赶妖兽的法阵,是个安全的地方。
“不错。”陈洪笑眯眯道,“如今我们把打探到的情报都汇报了回去,往后就是为我们自己打算了。按照传言和这地形图中所述,这栋楼里实则有九道关卡,楼里的宝物甚多,路线也极为复杂,就是多来几次也搬不空。除去可以同他人分享的功法秘籍药方等,我们所得到的法宝、灵药、乃至渡劫秘宝,谁取得了就是谁的,可以互相交换,但不许出手争抢!否则,只怕你有命夺宝,却没命出了这栋楼!”
说到最后,语声转作严厉。
“那是自然。”“陈长老说得是。”大家都纷纷道。
他们都坐下开始调息灵力。利字当前,人人不敢懈怠。
受伤稍重的三人也连忙吞服丹药,以图尽快恢复伤势。
……
两个时辰后,众人都化光往那小楼入口遁去。
凌涟忽而伸手,捉住了同样化光飞遁的谢晓清的一只手。
“师尊?”
“跟紧。”凌涟淡淡道。
一晃眼,他们便已置身在一处飘着淡淡迷雾的所在,这处地方的大小,看来远不是那座小楼所能承载得下的。雕梁画栋的楼阁似乎只是个表象。
此地的雾气不如蜃气那般浓稠,还能察觉到,影影绰绰有其他人在附近。他们似乎被分散传到了这地方的各个角落。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做声。“吱吱”“吱吱”尖细的鼠声,却在浓雾中响起,似乎有千万鼠类潜伏地底。
凌涟知道,谢晓清还乖乖地让他牵住手,此刻就站在他身旁。
而其他人,神识所探,离他们最近的一个也在几十丈开外。
凌涟心中一哂。前面的三道关卡,你们就慢慢闯吧。
最先的三道关卡算不上多艰难,却颇为耗费时间,所出的东西也不是他想要的。
趁这个时间,他自然要带上谢晓清去更为有用的地方。
默念咒诀,濛濛清光从身上浮起,将他和谢晓清笼罩。凌涟使出这隐匿之术,以防别人窥测到他的举动,而后从丹田中招出了从那身中剧毒的化神修士处得来的玉简。
伸手一点,玉简便碎为了粉末,从中竟浮凸出了一枚玲珑小巧的青玉符。
这枚青玉符就是进入隐秘之地的信物,是那化神修士误打误撞进了那里,又从那地方带出来的。
他一直等到谢晓清从楼中出来,将解药带到密林中交给他,才破开玉简,将这枚青玉符赠与谢晓清作为最后一份谢礼。谢晓清少不得又要返回楼里,再走上一趟,也算是劳碌命。
自己知晓了天机,就省事多了。
凌涟看了他一眼,谢晓清正愕然地注视着他的举动。
凌涟并未解释,一手牵住他,另一只手催发了这枚青玉符。
再一晃眼,他们已身处一片鸟语花香的山谷中。
“师尊,这是什么地方?”谢晓清问。
“九道关卡外的隐秘之地。”凌涟淡淡道。
“只有我们过来?”谢晓清却露出惊疑之色,“其他人,你不会都用那地形图诱进……”
他又在怀疑自己使坏害人了吧?
凌涟微微一笑。
“他们去的,是他们本来就该去的地方,无论死活都怪不得我。我带你来到此处,只是另有机缘罢了。”
也不管谢晓清相不相信,转身便走。
谢晓清也随后跟了上来。
这处隐秘之地看似宁静,其实也暗藏杀机,不是能干站着闲聊的地方。那化神修士,就不慎在此处身中剧毒。不过凌涟此刻体内也剧毒淤积,便是再中,倒也没什么妨碍了。
……
大朵大朵的蓝紫重瓣花,铺了满地,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飞到近前,才发现高及腰间的花丛中,有几个貌美女子在挽着竹篮摘花。
“这里竟然还有他人?”谢晓清问。
话一出口,他便已反应过来。
“不错,那不过是些傀儡假人。”凌涟道。
傀儡假人……他却不知,谢晓清心中想起的,却是他曾用木塑像所化,以解思念的“师父”……只不过,这些假人看起来做得要高明许多。
“小心。”飞掠过这满地繁花的上空,凌涟忽而吐出一句。
便在这时,一地艳丽芬芳的花朵之间,倏尔飞出无数明黄的小虫,仿佛一阵从地面扬起的沙尘。
凌涟一挥袖,大片黑色火焰从袖底涌出,与此同时,锦云幻光伞从他储物袋中飞出,三朵金色锦云在伞盖上飞旋,放出似虚又实的华光,将他们护在其中。
谢晓清也连忙挥出一蓬绿雨,这些小虫遇雨即化,四周顿时一清。
他们的招数虽厉害,这些明黄的蜜蜡虫却数量更多,前赴后继往华光上撞来。好在锦云幻光伞乃是仙器,一时之间倒也无虞。
“师尊,那些假人也攻来了!”谢晓清道。
凌涟自然早就发现,提着花篮的傀儡们,也已围攻上来。篮子里的每一朵花,都被她们当做利器掷出。
她们秀丽的脸容上,本该冷冰冰毫无表情,此时却浮出了诡异的笑容!
谢晓清的心念操纵下,翠绿藤蔓源源不绝地从地底钻出,如千蛇狂舞将她们重重缠绕,但都只能绊住她们一个刹那,便被挣脱。
遭受围攻之下,两人都还冷静。一旦某个傀儡露出破绽,便立刻雷霆一击将之斩杀。
然而,傀儡为数不少,一时间还杀之不尽。
她们所掷出的花,骤雨一般撞在幻光伞的光华之上,竟发出锵锵的金铁之声。
这些花本就是最为可怕的东西,蜜蜡虫不过是因为吸食了花蜜才带上毒气。
幻光伞的光华闪烁起来,眼见快要支撑不住。谢晓清的斩业剑也激射而出,放出阵阵黑色煞气,为幻光伞加固结界。
这些傀儡不是为人所操纵的,而是听从中枢指挥……
她们之中,有一个是中枢所在!
凌涟一边苦战,心中却在思索。但这些容貌各异、仅此之外又并无区别的傀儡,哪一个才是中枢?
他一路在幻光伞和斩业剑的庇护下飞遁,一路手指连弹,心随念动,数十朵黑色火焰刁钻地攻向各处。
在攻往各个傀儡时,她们的举动会有些微不同。
其他傀儡都受中枢操纵,所以动作要慢上半分。而他的红莲火无论是攻向哪一个傀儡,中枢都会首先确保自己的安全,立即避开,以免误伤。
是她……凌涟终于锁定了一名额点梅花妆的艳丽女子。
他毫不迟疑地飞出了幻光伞下。摇摇欲坠的光华再度收缩,只将谢晓清笼罩,在这瞬间光华又稳固了一些。
凌涟已身化闪电,以指化剑,指尖凝聚了莫大威力,穿过了中枢傀儡的心脏位置。
这一击快到任谁都躲避不了!
所有傀儡戛然而止。
但明黄的蜜蜡虫还在疯狂地往他身上扑来。
“师尊!”谢晓清声音颤抖,已经变了调。
他冲上前去,一把将他抱在怀中,幻光伞和斩业剑双重的防御结界重新将两人笼罩。
两个呼吸之后,他们终于飞出了这片蓝紫花海,落在了一片湖泊边。
“这里安全了。”凌涟道。
谢晓清连忙放开他,查看他身上的伤势。他只出了防御结界一霎眼的功夫,就已血透重衣!
他神色焦急,凌涟却是不以为意:“不过是些皮肉之伤,这些蜜蜡虫所带的毒,才最为可怕。但我早已身染剧毒,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些。倒是你自己……”
他看了一眼谢晓清的手,谢晓清这才发觉指尖发痒,低头看去,竟已发黑变肿起来。
却是刚才他抱住凌涟时,不慎被钻在他肌肤上的一只毒虫所咬。
谢晓清身体一震,恍恍惚惚地望向了他。
“师父……”
他指尖的毒血,已经化入了凌涟口中。
凌涟将他的手放下,没有再纠正他应该唤作“师尊”,反而淡淡应了一声“嗯”。
他原地坐了下来,捏碎了一颗定毒丹送入口中,开始调息,压制体内翻涌上来的毒气。
谢晓清低头望着他,良久才轻声问:“你知道是我,为何不杀了我?”
“你已死在我手中一次,还不够了解我么?”凌涟仰头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自然是因为你对我有用。所以你不论想杀我报仇,还是阻拦我为恶,都大可不必留手。我可是不会顾念什么师徒情谊的。”
他又笑着道:“你既然敢回来,必然有所依仗,我看你的修为大约不止于金丹吧?想必是朝暮福地的地灵替你做了遮掩。不过要对付我,你这般境界,却还远远不够。”
他说得并不如何傲慢,因为那的确是个事实。
谢晓清应当要看到这点,而后,成长起来……
沧海岛地灵告诉过他,他有一劫应在谢晓清身上。而九重天劫的“九”是个定数,若是在灾劫成形之前就将之消弭,又会有新的灾劫演化出来。
凌涟自然不愿如此。已知的灾劫,总比未知的灾劫好应对。何况是对他已了解得透彻的谢晓清。
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变成何等模样……凌涟都有足够的把握对付他。
“我的确想要你给我,给被你害死的人们一个说法,但我不想杀你。”
谢晓清听了他所说,却摇了摇头,眼神温柔:“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愿意让你死……”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觉得你一定非死不可,杀了你之后我也会陪你一起死的。”
凌涟已闭上眼睛凝神入定,没有答他。
谢晓清所说的,他却依然清清楚楚地听在耳中。
他心里难得生起了一丝感慨。当年他还是沧海派的元修之时,其实感情也淡漠得很,就连和卓致远结为了道侣,也只是觉得意气相投,并不如何刻骨铭心。
但就是这么一份心意也被辜负了。后来的几百年中,他始终孑然一身。
修的虽不是无情之道,却在无情之路上越走越远。
如果他当年遇见的是谢晓清……踏上的是一条不同的路,或许他也会变成另一个人?
不过,也已经太迟了。
他专心运功行气,而神识中的谢晓清,始终在静静地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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