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又轮到雀茶和孙理在。
因为已经在着手撤出了,孙理留在外围整理装备,余蓉和雀茶照旧地守在金人门外,看着蒋百川,也等着炎拓。
蒋百川已经可以脱链了,这阵子喜欢猛跑,仿佛天地阔大、急着去探索,常常是交睫间就跑得不见了人,得余蓉嘬哨才能唤回来。
雀茶常盯着蒋百川疯蹿出去的身形发呆。
蒋百川过了五十之后,多是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嫌跑起来累,他热衷于青壤的事,却不大爱和雀茶讲,有时候被问得急了,就神秘兮兮说,大事,要是真能成了,说不定能长命百岁,精力还更胜青壮。
如今,也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得偿所愿。
……
今天晚上,雀茶煮了一锅杂菜,有荤有素,手头还有酱包,等炎拓回来之后,人手一个纸碗,夹菜蘸酱,跟吃火锅也大差不差了。
锅汤半开,蒸汽顶着锅盖突突翻响,热腾腾的香味四溢,雀茶闻着怪满足的。
余蓉躺在一边,一手枕头,另一手来回抛着弹球玩。
雀茶找话跟她说:“这头事结了,预备去哪啊?”
余蓉:“先把南巴猴头给清了。”
蒋百川废了,邢深没了,余蓉自觉该站出来,做好这些善后事,毕竟她是“鬼手”。而且,和聂九罗一样,她也是蒋百川试图重振缠头军的受益人:普通人家,哪会支持女孩儿去驯兽呢,又哪会有钱去大力培养她?
“然后,看看能不能回泰国吧。”
雀茶看了她一眼:“国内不好吗?”
余蓉一个欠身,用力把弹球砸向对面的石壁,又敏捷地伸手,抓住快速回弹的球:“好是好,不适合我野。我这种人,过有板有眼的日子难受。”
雀茶哦了一声,说:“我从来都没出过国呢,老蒋连出省都很少带我。”
又若有所思:“你说我这样的人,要是去泰国,会有出路吗?”
余蓉说:“有啊,有本事的人,本事就是路,到哪都能铺开。”
自己这样的,也能算“有本事”了?雀茶又惊又喜,正要说什么,抬眼一瞥,改了口:“炎拓回来了。”
余蓉懒洋洋地爬起来。
这些日子,都习惯了,炎拓回来了,就能开饭了。
炎拓的脚步声渐近。
余蓉掀开锅盖,拿筷子搅着里头的杂菜,头也不抬:“又白跑一场吧?”
炎拓没吭声,走到一边,抽了纸巾,拧开矿泉水浸湿了洗脸,嘴里含糊应了句:“不是。”
不是?
余蓉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直到炎拓洗完脸,在锅边盘腿坐下,她才发觉,这一次好像真的有点不同。
炎拓的眼睛发亮,脸上带红,情绪也振奋,他往碗里夹菜:“你们一定想不到,我遇到阿罗的妈妈,裴珂了。”
他边吃边讲,讲到紧要处、不能心挂两头,索性就停筷;讲累了,又自己给自己中场休息,埋头狠吃一气。
反而是余蓉和雀茶,听了开场之后就忘记吃饭这回事了,端着碗等下文,一锅杂菜,有大半锅进了炎拓的肚子。
听到末了,两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惧和狐疑。
裴珂的故事固然惊人,但因为是转述,也就少了一分震撼,反而是炎拓叫人越发难捉摸,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聂九罗是真的已经死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悲怆痛苦,脸上还隐隐带了点……感奋?
余蓉咽了口唾沫,跟他确认:“那聂二是……被扔进涧水里了?”
炎拓点头,用力嚼一片牛腩肉。
雀茶也问得委婉:“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炎拓放下碗,拿纸巾擦了擦嘴:“水太大了,到丰水期了,树叶掉下去都能卷沉,我还是等枯水期再来吧。”
余蓉和雀茶瞠目结舌,顿了顿,两人不约而同地伸筷子夹菜,仿佛是要借开吃掩饰心头的惶惑。
炎拓进了金人门之后,雀茶低声问余蓉:“这个炎拓,不会是发疯了吧?”
听说有一种疯法,是表面上看不出端倪,人的谈吐也正常,但专在某些事上如疯如魔。
什么叫枯水期再来?还来做什么?听那语气,不像是要做祭奠的。
这是准备捞尸?
这个炎拓,不会是疯了吧?
第二天,按照原计划,关锁金人门。
骡队按时过来接人,许是工作告一段落,骡夫心情舒畅,还主动跟余蓉打招呼:“余教授,研究结束了啊?”
余蓉汗颜,她这辈子,还是头一遭被人称作教授。
她回首看山洞,蒋叔从此就留在这儿了,人过半百,没法退休享福,反而要过饥一顿饱一顿、趾爪刨食的日子了。
又看炎拓,还是那副如常的神气,仿佛这儿并不是个伤心地。
……
临近入山口,通讯信号恢复,炎拓收到了林伶的电话。
不是好消息。
林伶说,那位蔡先生,就是来聂九罗家里取走雕塑的,给她介绍了个不错的雕塑培训班,他自己也是股东之一,经常来培训教室转悠。
那天,下课的时候,她撞见卢姐脸色不大对,过来找蔡先生说话。
铺垫到这儿,炎拓都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卢姐怎么了?她出了什么事了吗?”
他还想说,认识一场,又有聂九罗这层关系,卢姐有事的话,他兴许能帮上忙。
林伶急得跺脚:“什么事?炎拓,你自己没意识吗?聂小姐和你一起走的,如今两个多月了,她一点消息都没有,失踪了!”
炎拓一怔。
这一刻,他有回到烟火尘世的感觉了:在青壤,死了就是死了,没了就是没了,无人过问。但在这个真实的法度世界,人没了,亲友是会报案的,警察是要追究盘问的。
林伶忧心忡忡:“其实卢姐一早就疑心了,但是她跟长喜叔聊得多,知道你有家有产,觉得有身份的人不至于犯事,就没多想。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
炎拓嗯了一声:“她报案了?”
“还没,她毕竟只是家政,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所以去找了蔡先生。蔡先生人脉广,跟聂小姐又比较熟,后续估计挺麻烦的,我跟你打个招呼,你得有个数。”
炎拓说:“随便了,真有事,让律师去解决吧。”
他实在心力交瘁,不想把自己搅进这种烂摊子里,给律师砸钱,让律师想办法应付,给他清静就好。
林伶提醒他:“我已经搬出来了,不过……课没结束,我先就近租房。我建议你也别回小院去了,现在这种情况,卢姐难道还能敞开大门迎接你?”
炎拓没说什么,沉默着挂了电话。
是回不去了,那是聂九罗的房产,而他在法律上,和聂九罗没有任何关系,更别提现在还是个身有嫌疑的人了。
顿了顿,他回头看向来路。
枯水季,要等到秋冬,那至少……还得半年。
炎拓没回小院,直接回了家。
林喜柔不在了,各色大小事,终于真正回到他手上。
公司除了一些大的决策暂时搁置外,其它倒还运转正常,毕竟是多年的企业了,即便大老板缺席,按惯性都还能拖个一年半载。
公司事务之外,急需处理的杂事也不少,炎拓桩桩件件,逐一着手。
——清理了种植场的地下二层,还农场本来面目。
——由人事和财务牵头,专门成立了个项目组,去捋林喜柔在时、以他或者公司的名义过手的各类操作。
——保留了熊黑的别墅,一是留作警醒,二是别墅挂熊黑名下,他也没法处理。
杂事之外,两件大事。
一是父亲转手的那家矿场,那是青壤的出口之一,晾在那儿,始终不放心。而且所谓的“转手”,不过是林喜柔玩的障眼法,实际上左手转右手,还在他名下。
炎拓了解了一下,这种废弃的矿坑,一般都是矿井口封闭就没人管了,不过按照《煤矿安全规程》,有责任心的企业会对采空区进行矸石充填,防止出现地标塌陷。
他以此为借口,报经有关部门,表示要负起企业责任,对矿场进行充填。老实说,这一出有点莫名其妙,毕竟荒废了多年,突然来这一下,多少有点“钱多烧的”的意味,但由唐方面没有拒绝的道理——对采空区进行回填,总比来日塌陷要好。
第二就是协助余蓉,去探南巴猴头。
原本想亲自去,但当时在忙矿场的事,余蓉也表示自己只是先带人探路,让他确保资金到位,她得购置点厉害的装备,至于要不要他人也到场,视情况再说。
炎拓也就没再坚持,私心里,他也觉得南巴猴头即便有鬼,也不会太凶险:毕竟最大的凶险已经在青壤经历过了,林喜柔真有什么大杀招,也不会傻到在青壤不用、却安置在南巴猴头。
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余蓉半夜给他打电话,通知他事情完结了。
又问他:“你知道那儿有什么吗?”
炎拓想起押着陈福走山路、途经南巴猴头一带那晚听到的诡异嗥叫,自己也不敢肯定:“地枭?”
余蓉说:“没错,地枭。你不是提过,林喜柔在石河不止一个落脚点,但你没去过吗?我怀疑这儿就是,依托着一个地洞拓开修成的,还整得挺好。怪不得当初换瘸爹,她要指定南巴猴头,阖着也是她老巢。另外,还有整整一大箱的泥壤。”
炎拓紧张:“你的人,没受伤吧?”
余蓉不屑地笑:“你以为是什么厉害的地枭?也在你的那张EXCEL表格上,做废了的那一批,有几个人专门看护,伥鬼没跑了。”
炎拓恍然大悟。
做废了的那一批,他一直以为做废了就是死了,居然并没有。
据余蓉说,这批做废了的,比兽形的地枭还要恐怖,因为半人半兽,畸形的躯体间,某部分又是正常人形,直接就把雀茶给看吐了,不过好消息是,这一批肢体不协调,攻击力较弱,因为进化得不好、畏光,所以白天基本都龟缩在地洞里,晚上会被带出来遛一遛。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半夜,炎拓他们会听到怪声。
炎拓终于明白,林喜柔为什么每年有段时间都会从石河进山了,掳人什么的大概只是顺带,只怕去探视这一批才是目的。
他问:“那这一批,你预备怎么处理?”
余蓉说:“和那个李月英一样,给蒋叔作伴去吧。”
李月英,额头贯了箭,死了,但一定死不透,余蓉给她手脚都上了链铐,又在脊柱第七节处扎了钉针,给她的活动造成一定障碍,让她留在青壤了。
炎拓说:“这样也好。”
又提醒她:“不管你之后去哪儿,余蓉,半年后,希望你来找我,我有事做。”
余蓉一句“你别疯了”都到喉口了,又咽了回去,沉默了一会,说:“好。”
大事小事完结,可以专心自己的私事了。
半年,也漫长,也短暂。
这半年,林伶没回来,打电话过去,她只推说在学雕塑,但其实算起来,雕塑课早该结束了。
炎拓没追问,林伶的生活,她自己决定,想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尽可以在外头飞,多高多远都可以。
老蔡那头,真的给他带来了一些麻烦,炎拓并不生气,相反的,还有几分欣慰:聂九罗在这世上,除了他,还是有人牵挂着的。
他出的唯一一趟远门,是去见詹敬。
依然由那个金牌销售作陪,詹敬经不住酒,几旬酒过,就又怨妇样,叨叨起自己忘不了的旧情。
炎拓觉得特别好笑,特别荒唐。
这一回,詹敬说的比上次要详细,这人活在自己脑补的剧本里,一门心思认定裴珂的意外是聂西弘一手策划。
炎拓突然反问他:“为什么,不能是裴珂想杀聂西弘呢?”
詹敬没明白:“哈?”
炎拓没再往下说。
他见识过裴珂,她的心计比常人要幽深很多。
也许当初,是裴珂想杀聂西弘呢。
蒋百川邀请裴珂走青壤,聂西弘其实不用去,更何况,两人还有个女儿,他更应该在家里照顾女儿。
可他还是去了,也许是裴珂立主他去的,她想报复他,又要撇清自己,青壤太适合“出意外”了,而出了意外之后,蒋百川一行人,都会是这意外的见证。
只不过事到临头,天不从人愿,反而是她出事,聂西弘一直不知道妻子的杀意,所以痛哭流涕、哀哀想念,直至萌了死志。
是聂西弘想杀裴珂,还是裴珂想杀聂西弘,真相,只有裴珂自己知道了。
……
撇除以上种种,炎拓的所有时间,几乎都花在了潜水上。
他研究潜水,请了专业教练帮自己精进水性,了解地下暗河,关心一应新出的水下器材设备,他没有悲伤,心情低落时就下水,把自己浸在水里,闭气到最后一秒。
他经常做梦,梦见聂九罗湿漉漉地从水里出来,长发披散,双目泛红,问他:“炎拓,不是说好的吗,我在哪,你在哪,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梦里,炎拓居然知道这是个梦。
他说:“快了,阿罗,你信我,我答应过的,说话算话。”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炎拓在室内游泳池里闭气,这段时间,他的记录已经从三分五十秒跃升到四分钟。
水面上有影光,一晃一漾,看起来很熟悉。
炎拓哗啦一声出水,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是余蓉,她扎了花头巾,穿花里胡哨的衬衫,耳后挟了根烟。
往她身后看,是雀茶,坐在泳池边的椅子上,穿一件潮牌的卫衣,带亮晶晶铆钉的马丁靴,右侧鼻翼上,居然还钉了个钻。
炎拓叹了口气,他还记得,最初见雀茶时,她穿杏黄色的深V领长裙,一头大波浪,眉目精致如画,优雅得不行。
近墨者黑,余蓉真是以一己之力,把雀茶的审美给带歪了。
炎拓仰起脸,说了句:“来啦。”
余蓉居高临下看他,看了会之后,蹲下身子:“没改主意,还是要去?”
炎拓说:“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