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婕下班时故意滞留了一会儿,为的是避人耳目。临出门时特意用毛巾搽去脸上溢出的油脂,在眉毛和嘴唇上补了少许色彩,将乌黑的头发梳在脑后挽个髻,然后挎上黑色坤包,锁门下楼。
王庆福早已在楼下一辆深红色灵治牌轿车旁等候,瞥见她,扬扬手欲打招呼。朱婕忙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别张扬,自己款款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
王庆福朝她得意地一笑,将汽车轻轻启动,往后倒了二米,让车头正队了大门,然后驶出大门上了车水马龙的公路。
“朱主任今天忙不忙?”王庆福侧了侧头关切地问。
“不忙。”朱婕在车内张望一下,赞道:“这车真漂亮。你开车技术不错。”
“我是老驾驶员,17岁当兵就学开车,更小的时候15岁就会开拖拉机。”
“嗬――”朱婕摇头,有点儿不可思议。
王庆福又侧脸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着一身玫瑰色薄呢裙装,敞开的衣领下是一件黑色低领羊绒衣,一条金色的项链环绕着皓洁的脖颈,正中缀一个心形的金坠,正好贴在胸前突起的浪峰上。他由衷赞道:“我见过许多穿红衣服的女人,都柴柴的,你穿着却很好看。”
朱婕笑笑,心道:那是,不只你一个人这样说。眼望着窗外的车流,她问:“王队长准备在哪里请我吃饭?”
“国际大厦。”
“喔,标准太高吧!”
“没问题,那儿的环境好,正适合你这样的女性。”
国际大厦中餐厅装饰以奶白色为主,非常素雅。二人一进门便被一位彬彬有礼的小姐引到8号桌坐定,又有一位小姐过来替他俩摆好茶具,细声问:“请问小姐喝什么茶?请问先生喝什么茶?”
“龙……”王庆福正想说“龙井”,朱婕说:“我要铁观音。”
王庆福就改口道:“两杯铁观音。”
餐厅里开着空调,王庆福从上衣口袋中摸出烟盒放在桌上,脱了外衣挂在椅子背上。
朱婕也感觉出身上有点儿热,再说玫瑰色的外衣颜色在奶白色的环境中忒扎眼,便起身脱了上衣,扭身挂在椅背上。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王庆福眼里都如一抹风景,他欣赏这道风景,眼光游移在她皓洁玉润的脖颈和胸前那道突起的波浪之间。
服务小姐将茶杯轻轻放下。
朱婕举杯至唇间,一股清香扑鼻沁入,诱得人将肺腑中一道真气从丹田提起,滑过舌面,透过齿缝,从唇间徐徐呼出,心神大为愉悦,欢快地赞道:“啊,真香。”
“咦,你不觉得香吗?”她奇怪王庆福没有反应。
王庆福哑然笑道:“朱主任官僚啦,我是个粗人,品酒还行,品茶是你们文人的爱好。”他躲闪着她胸前的波浪,说:“当然与有文化的女人一起喝茶吃饭也是一种享受。”
朱婕笑道:“可是有文化的女人囊中羞涩,不能总来这种地方啊。”
王庆福含含糊糊地说:“想来,就跟我说一声,我很乐意为你买单,就怕你嫌弃我这个粗人。”
朱婕心想:你把我当什么人,傍大款的交际花?你们这种暴发户一有钱就把家中的糟糠之妻忘到爪洼国,仗着口袋中有几个臭钱到处买情感。
服务小姐请他们点菜,二人推让几番,还是王庆福点,开口就是基尾虾、大闸蟹,朱婕阻止他:“王队长,海鲜之类的都别点,随便要两个凉菜就行。”
“那咋行,没有海鲜,其他菜我张不出口。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朱婕说:“我知道你有钱,我是最烦吃海鲜,嫌麻烦。”
“你咋跟我一样哩,真不爱吃?”
“真的。”
王庆福看朱婕不像说客套话,就说:“那就算啦。”
菜肴还没有上来,二人一边品茶一边聊起闲话。
朱婕说:“你是西北人,以你的出身地和性格,应是喜好大碗吃饭大碗喝酒的人,这些菜恐怕也不对你胃口。”
“朱主任,你还是瞧不起我们乡里出身的人,我们乡里人现在比你们有钱,也想进城开洋荤。”
“算了吧。经常吃山珍海味的人都说不如自家的面片子好吃,何况你们?我不相信一个黄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人爱吃海鲜?”
“这……”王庆福喉咙间似被卡住没说出话。
说实话,自打干上包工头以来,他见过的女人不少。没有挣上钱的时候,城里的女人眼光里露出的是嫌弃,嫌他土,嫌他穷,嫌他脏;等他穿上西装,开上小轿车的时候,他身上的乡土气息如一件陈旧的衣服渐渐褪色,城里的女人眼光里露出的是垂涎,是欲望,是贪婪。他愿意用钱满足城里女人的欲望,因为她们能让自己保持“老板”、“大款”、“私营企业家”抑或是男人的至尊。
昨天他第一次见到朱婕,竟然如金属遇到磁铁,被牢牢的吸引。在金州贸易公司会议室的她外貌温雅,谈吐简洁,举止干练;晚宴间觥筹交错她亦豪爽侠气;舞厅摇曳的灯光下她又露一番婀娜体味。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呢?他苦苦思索,“她与别的女人不同,是一位高雅的知识女性。”他这样判断。
王庆福是从农村走进城市的人,从前因为家里贫穷,因为时逢“文化大革命”,他没有读多少书,但是他聪明,知道文化知识的重要,因此他喜欢与有知识的人交往。特别是知识女性,在他见到朱婕以前,只有在书里、电影里、电视里、画报里才有,朱婕就是这一类型的女人,他渴望与她交往。
他没有忘记自己是农村出身的人,他害怕遭到朱婕的嫌弃,所以他今天花了心思在一流理发店梳理了头发,穿了平日很少穿的灰色西装,把小轿车搽得溜光,他想花大把的钱博得朱婕的开心。
然而,朱婕以质朴的本色压住了他的伪装,用寥寥数语剥去他的虚荣。
他愣了一会儿方如梦初醒,知道自己真是遇见知己,才说出真话:“朱主任真是少见的实在人。说真心话我吃这些大酒店的饭菜不如吃自家媳妇擀的长面,用辣子、蒜、醋拌上一大碗吃那才香哩。”
“就是嘛,海鲜有啥好啊,要剥皮又要吐刺,多麻烦啊。”
“诶,朱主任,你咋跟人不一样哩。”
“啥?”
“哦,我是说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们一上桌就要海鲜要洋酒,好像见识很广似的,跟你一比,她们都是装的。”
朱婕心下一沉:这人可别是找三陪小姐、包二奶的暴发户,我恶心这种人。他竟然把我与她们相提并论。心里不悦,便冷笑道:“王队长真是钱多风流,艳福不浅啊!”
王庆福一愣,申辩道:“我可不是那种人,你看我像吗?”
朱婕便认真地打量一番,戏谑道:“看着也蛮方正哦,人不可貌相,你喜欢泡妞吃海鲜喝洋酒,是看不出来的哦。”
“喔,我冤死了,我吃疯啦,辛辛苦苦赚点钱不容易,泡妞我是绝对不干的。”王庆福绝顶聪明,见朱婕表情起变化,情知自己说错了话,就解释道:“吃海鲜喝洋酒的女人是房地产公司的,是我们的客户。”
“哦。”朱婕打消了刚才的不悦。
服务小姐摆好凉菜,王庆福张嘴要洋酒,朱婕又阻止道:“不行,昨天喝得太多,胃里难受,要不,来瓶西凉果啤吧。”王庆福便要了二瓶果啤。
二人边吃边说话,王庆福很想再多了解朱婕,很巧妙地问:“朱主任晚上出门是不是不用请假?”
“哪里呀,今天是因为我老公出差,孩子送到他奶奶家,我一个人无聊才答应你的。”
“是吗?我很幸运哦。孩子多大啦?”
“6岁半,下半年要上小学。”
“这么大?你看着不大嘛。”
“不小啦,今年本命年。”
“喔,你可真显年轻,我猜你不过三十出头。城里女人养尊处优保养好。”王庆福啧啧感叹,又说:“你才比我小6岁,是我妹子哩,你猜我有几个孩子?”
朱婕说:“你就是超生也顶多两个。”
王庆福笑着摇头。
“3个。”
他还是摇头不语。
“4个。”
王庆福卖弄地笑,朱婕想:难道超过4个?不相信。
“7个。”王庆福开口道。
“啊?”朱婕睁大眼睛,太不可思议,这个衣冠楚楚的农民企业家竟然是个超产户。“你严重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她说。
王庆福掠过一丝苦笑:“没办法,媳妇总生女孩,在我们那儿不行啊,没有男孩谁来种地,谁接我的班?”
“哈哈,你生了7个姑娘。”
“不,还好,老7是男孩,我终于有儿子啦。”
王庆福脸上闪耀着喜悦,仿佛有儿子才有了精神支柱。现在他完全忘记自己是农民出身的粗人,放纵地向朱婕讲起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童年少年、自己的创业史和现在的工程。
朱婕是个很好的听众,她的全神贯注鼓舞着王庆福。当听到金州贸易公司基建工程时,朱婕才打断他的话:“你们和龙兴公司是什么关系啊?”
王庆福说:“我们是总包人与分包人的关系。龙兴公司没有建筑资质证,必须找一家建筑单位做后盾;我们在家乡活少,得依靠房地产公司揽活计。”
“那你们之间怎么核算哪?”朱婕问这话时心里极担心他也像林子洋一样以行业秘密拒绝回答。
王庆福一点儿没有隐瞒的意思:“你们这个工程先由我们预算400万,他们再给你们报预算,差价是他们的。”
“天!”朱婕惊得一跳,林子洋的预算是600万,他们干赚200万!“他们干赚那么多,你们呢?”
王庆福想了想说:“我不该告诉你这些,你别给别人说,坏人财路是不道德的。反正是共产党的钱,又不是你的。我们工程队只能在材料上赚一点儿,大约60万左右。”
朱婕思忖,怪不得林子洋能发财,怪不得房地产公司如雨后春笋,原来利润真是大啊。
“要是偷工减料你们的利润更大哦。”朱婕挖苦他。
王庆福摇摇头:“我不会的,盖楼房不比我们农村盖平房,万一出事,不仅害人,我这多年的功名也将毁于一旦。”
朱婕不信:“那你说材料上咋赚钱呢?”
王庆福说:“这里面的名堂可多啦,比如水泥,龙峡牌一吨310元,龙草牌水泥送至工地价是一吨270元,出厂价是一吨250元。我们一吨可赚60元。黑心的包工头用档次低不达标准的水泥赚的钱更多,但盖出的楼房就是人们说的‘豆腐渣工程’。你是聪明人,你若有心把所有用料的出厂价格和预算书报价比较一下就知道了。”
朱婕“哧”地一笑说:“我哪有那份闲心,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王庆福说:“也是,要是都像你这么精明我们就饿死啦。我给你说吧:龙兴也赚不了200万,他们得剔除设计费用和公关费用。”
“啥是公关费用?”朱婕一听新名词就感到好奇。
王庆福笑而不答。
朱婕心想这大概又是行业秘密,不再追问。想起200万元的差价,心疼地说:“我们公司业务员赚钱很不容易,这次盖房也是个人集资每人3万元,白白让龙兴公司赚去那么多啊。”
“你也集资了?没有,那你心疼什么?林子洋赚得多是他能干。你们原先那位钱总好说话,其实他找个懂行的人核一下就能再减一些。”
朱婕说:“我们当初是上会讨论过的,龙兴公司肯垫资,又是熟人介绍的。”
“垫资?”王庆福吃惊道:“资金是我垫的。林子洋是空手道。”
“是吗,我们以为是龙兴公司垫的。”朱婕忽然明白林子洋的生财之道原来如此简单。
“不过,我们现在同他们讨价也来得及,合同还没有签呢。”
“真的?”王庆福一口吞了一个金馒头没咽进去,眼里喷出两道亮光。
朱婕看他被噎的样子笑道:“真的。”
“为什么呀?”王庆福吞下馒头问。
朱婕摇头,以前张铁军说过是因为他们没有资质证明,现在真不知胡利衡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你是我的福星啊。”
“我不明白。”
王庆福解释道:“房地产公司都是吃过水面的,对我们压价,对你们抬价,吃亏的还是你们。我们工程队是省建委批准的二级建筑队,有设计力量,我的设计师都是从市政工程设计院高薪聘请的。你们这个工程如果又我们总承包,400万元就够了。”
“很好啊,不过这样不道德吧。”
“啥叫道德?商场如战场,哪个人不见钱眼开啊?就像你们这些工程甲方单位的基建负责人,如果我们不花点公关费就别想揽上活计。尤其是公家的伙计。预算越高,公关费用越高。”
哦,原来如此。朱婕明白了,心思这不是行贿吗?难道魏星良、程思军、张铁军都收了林子洋的公关费?
“能给多少呢?”她问。
王庆福说:“房地产公司看人给,不定。我们不看人,只定比例。无论是谁,只要能把标书拿给我们,我们一律付工程款的5%给他。”
朱婕在心中飞快地盘算600万元的5%是多少?30万!她吓了一跳。
王庆福以为她心动,怂恿道:“你要是能帮我搞定这个工程,我说的话一言九鼎,而且绝对安全。你一年工资收入有2万吗?如果帮我搞定,你一辈子的生活费都够啦。”
朱婕一惊,明白他的意思,忙推辞:“公司的基建权力在胡总手里握着,他一个人说了算。你刚才不该告诉我这些事,知道了憋在心里难受,说出来……”
“呵哟,你可不能往外讲啊,今天本来是咱俩随便聊聊,没想道泄露了好多行业秘密。我们这些民营企业就靠这些秘密跟国营建筑公司竞争。既然你也觉得由我们总承包好,那你就帮我一把。”
朱婕说:“看来真是‘吃了人家的嘴软’啊,早知如此,我就不吃啦,我咋帮你呢?”
王庆福说:“商场就是这样,商机稍纵即逝,只要林子洋没签合同,就有我竞争的机遇,值得一搏!你是胡总的秘书,你把我的实力给胡总说说,在我们之间搭个桥,我会感谢你。”
朱婕说:“合同跟林子洋签还是跟你签,都得胡总说了算。基建敏感得很,谁掺和谁就落个捞光阴的话把子。我不愿意。”
王庆福急道:“不用你做什么,你只要在胡总面前帮我透个风,或者我先拜访一下他,你帮我引见一下就可以。”
朱婕想了想说:“透风是可以的,张嘴之劳。引见不行。你想啊,既然你们对负责人使公关费,胡总乐意让我知道吗?我可以给你他家的电话号码和他的家庭状况,供你量财行贿。仅此而已,我的价值也完了,谢谢你请我吃饭哦。”
王庆福说:“你把我想偏啦,我是真心想跟你交朋友才约你的,绝无利用你的想法。刚才的事儿是无意中得知,我在城市孤军奋战,难得认识你这样的知心朋友,我已经非常非常满足,我先谢谢你。”
朱婕答应王庆福帮他透个消息给胡利衡,心里就总惦记着,盘算怎么开这个口。这天早上趁送文件的机会,顺嘴说道:“胡总,我听说咱们的工程要是由工程队承包能省好多钱。”
“哦,你听谁说的?”胡利衡眼角一挑眼睛圆了,追问。
朱婕犹犹疑疑地说:“那天听王队长说的。”
胡利衡穷追不舍:“是吗,他还说什么?能省多少钱?”
朱婕记着王庆福说“别坏人财路”的话,就说:“这他倒没有说,我也没有在意。”
胡利衡眼望窗外,思忖了片刻才回头说:“那你约他来见我,谈谈这事儿。”
王庆福一听说胡利衡同意与他面谈,非常高兴,说:“朱主任,谢谢你。我白天要忙工地上的事,晚上去他家拜访,你帮我约一下。”
“不,这不行。朱婕当即拒绝,说:“上办公室谈我可以给你约,去家里还是你自己约。”
“好吧,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自己约,到时候你给我引路指门总可以吧?”
朱婕答应。过了一会儿,王庆福又打来电话说:“朱主任,胡总今晚不在家,约我明天去。那么明晚8点半我去你家接你。”
朱婕应诺,放下电话暗忖:晚上,家里。王庆福将付出多少公关费呢?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王庆福与胡利衡的联系是单线的而且都是在晚上进行,林子洋还是有所警觉,到手的肥肉岂肯轻易让别人吃?
朱婕忽然明白了胡利衡为什么要亲自掌控基建工作,如今他是稳坐钓鱼台,手中的诱饵就是600万元工程的合同,合同送给谁?是他的权力。
金州贸易公司600万元的基建合同将落谁手?
胡利衡将如何衡量林子洋和王庆福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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