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国家规定放三天假。现如今国家经济体制改革的内容之一是“政企分开”,政府对企业放权,所以一些国有企业自主放十天假。
十天休息能让人变懒,这天早上朱婕就起迟了,到达公司已是8:50,与别人相比竟还算来的早。
分别十日,人们显得很亲热,见面就互相问候:“新年好?”然后还是无所事事凑到一块儿聊天扯闲话,聊得最多的话题是“拜年”。
朱婕到各办公室走访回到自己办公室却再也高兴不起来。她见到的人都去了总经理和书记家拜年,相形之下自己没有去拜年反而显得怪怪的,心想人家都那么团结那么有礼貌那么尊重领导,就你那么落伍那么清高那么孤立,领导将会怎样看待你呢?
她心上象被一块秤砣压着,思索要是见到领导该怎样解释?理由在脑中一个个闪过,还没确定哪一个更充分呢,胡利衡进来了:“朱婕呀,新年好吧?”
朱婕一见他就想起西苑舞厅发生的事,自觉有些尴尬,勉强回他:“胡总,你新年好?”
胡利衡大约早把那事给忘了,表情毫无芥蒂,打量朱婕:“咦,好几天没有见你,怎么瘦了?”
朱婕心念一闪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没有去给你拜年。本想初三去的,结果初二那天在娘家喝多了酒,胃疼,躺了好几天。”
“哟,那你过了个啥年。现在还疼吗?”
“嗨,又吐又拉,啥肉也吃不了,靠盐开水泡馍度日。”朱婕极力渲染病况,好让胡利衡相信她的确是因为有病才没有去给他拜年。
“看不出你也能喝,能喝多少?”
“四两吧。”朱婕信口说,究竟能喝多少?自己也说不清。
“不少啊!”胡利衡贼亮的眼睛岿然不动地望住朱婕,脸上象厨师用萝卜刀刻出的花朵欣然开放。
“没办法,都是陪客户锻炼出来的,喝完可真是不舒服。”
“行啊,以后有客人来你作陪,工作需要,革命任务。我有病不能喝酒。”
嘿――,又贴上啦,我怎么这么倒霉!朱婕心里恨自己多嘴,先惹出酒的引子。
胡利衡刚走一会儿,贾为民又来,带着一脸长者的安详神态。他一坐定就拉起家常:“嗬,公司这帮小媳妇真能喝。初三我正和基层的人喝酒呢,她们就来了。”
“谁啊?”
“吴可卿、李娜、常丽、陈静,还有王玉玲。几个女人把李毓明灌得走路摇摇晃晃,嘻嘻,那小子。”
朱婕也如身临其境随着他笑,“说明咱们公司的男同志太瓤。”
“不是他们瓤,是经不住女人的哄。”
“哦,那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喽。哈哈!”
“对喽!哈哈……”
朱婕和贾为民第一次笑在一起,往日的恨呀、怨呀在他们心中荡然无存。笑声中朱婕心存尴尬,尴尬中心生叛逆:“我就不给你们拜年,我就不给你们送礼,你们能把我咋样?”
第二天一早,胡利衡把一摞案卷放在朱婕的桌子上说:“我也没时间细看这些文件,公司的情况我已经大致了解,具体事情要开个办公会研究,你通知几位副总九点开会。吴可卿、洪世维、徐凯还有你参加。另外――”他扭头看见门开着,就走过去把门关上,回来压低声音说:“我给你说个事,你不准对外张扬啊!”
朱婕精神一振,仿佛得到领导的特别信任,心生一种荣幸的感觉。
见她点头,胡利衡才说:“关于基建的事,从今天起,无论大小,一律通过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朱婕的心往下一沉,嘴里应道:“好!”心里想道:张铁军完了!我怎么跟他解释呢?
胡利衡象是看透她的心思,又强调:“基建的事很复杂,你不准对任何人宣扬!”说着还睁大眼睛瞪她一眼。
朱婕如挨当头一棒:他这是不准我告诉张铁军,为什么?我说了会怎么样?她在心中一连问道。
呜……朱婕心里悲呼,胡利衡开始行动啦,这个老狐狸原来只是忍耐一时啊,当然他不会放过为钱书铭工作的人。这就是张铁军说的“暴风雨”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整治的只有张铁军而且是通过我?他好恶毒啊!朱婕身上一阵发寒,心中悲怆难过:她和张铁军是同事,是上下级,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他的身体高大魁梧,他的心思缜密通达,他行事如风如龙,悄然吸引朱婕把他视为知己。俗话说的好:“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朱婕虽是女流却也常把自己当作一士,眼看知己有难,怎么办呢?听胡利衡的,意味着背叛张铁军,帮助胡利衡架空张铁军;告诉了张铁军,又得罪了胡利衡。
朱婕思来想去,决定找个适当的机会将胡利衡的话告诉张铁军。
经理办公会的前奏是闲聊。吴可卿不时地站起来拎暖壶给大伙的茶杯中添水。这是她的习惯,小小的服务收益很大。领导威坐不动被人伺候着心里必然感到有威信,很满意她的服务,觉得这女人有眼色。
朱婕自叹不如。每当看着领导喝水举杯的倾斜度超过90度时,就催促自己:倒水,倒水呀,别让领导觉得我没有礼貌,没有眼色。却又象被人拽住似的犹豫,怕被大伙盯着举止不自然,怕成为众视之的……正犹豫着,吴可卿已笑吟吟起身拎壶慢悠悠去添水。朱婕见状就低头写字装作没有看见。
徐凯坐在沙发一角一言不发。胡利衡上任后,每当问起财务上的事,洪世维总是一问三不知,徐凯又不主动汇报。胡利衡很不满意,经常含沙射影地批评徐凯越俎代庖。徐凯很委屈,对朱婕说:“又不是我爱管财务上的事,以前钱总爱给我交代事,我能不办吗?现在我成了罪人。”朱婕刚才通知他开会时,他闷闷地说:“我不去,我又不是科长。”
朱婕说:“是胡总特意让我叫你参加的。”
洪世维也说:“你去吧,好多事我说不清楚。我老啦。”
聊了一会儿闲话,胡利衡道:“好啦,年过完了,大家该收收心。一年之计在于春,我们要执行年前制定的计划。有几件事要讨论。”
他东拉西扯地强调了一阵领导班子集体决策的重要性,才说:“昨天下午我们开了一次党政会议,对公司的一些机构和人事问题交换了意见。”
朱婕注意到他用了一个新名词“党政会议”,在她的记录本中这是第一次出现,心想大概是高度机要的会议,只有胡利衡、贾为民和人事部经理吴可卿参加。
新名词吸引大家注意听他的下文:
第一件事:在深圳成立金圳贸易公司,由胡利衡任总经理,何干任副总经理,前期开办费用投入20万元。
第二件事:继续经营莫斯科食品有限责任公司,由贾为民任总经理,苏春元、贾鸿云任副总经理,扩大投入资金15万元。
……
象微风从八面掠过平静的湖面,听者眼中忽现异样的神色。
朱婕心想:哟,好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其他副总经理能服气吗?驻国外公司是一向由张铁军负责,现在明摆着是罢免他的权力。噢,还有负责基建工作的权力,他还不知道,呆会儿……
胡利衡说:“先讨论第一件事吧,每个人都要发表意见。”
深圳是国家改革开放的口岸,是对外贸易的窗口,是个商贾云集,商品辐辏的富庶之地,总经理要亲自指挥在那里的工作必然有他的用心,别人是管不着的。于是众人都表态拥护“党政会议”的方案。
胡利衡满意地说:“好,这件事就算经办公会议讨论通过。第二件事情我是这样考虑的:莫斯科毕竟离咱们太远,谁也说不清楚那边的事,光听苏春元介绍只是一面之词,需要眼见为实。会后,贾书记和他们一起出去考察一下。贾鸿云到那儿暂时帮不上忙,给他一二个月的时间解决洋话问题。”贾为民点点头。
人事安排关乎个人利益,想必每个人都在心中激烈的权衡。朱婕笔下“沙沙”的响声听起来格外清楚。
张铁军铁着脸象尊罗汉,钢笔和笔记本放在翘起的二郎腿上,眼眼睛沉在笔记本上,手指中的烟一直没有断过,气随着烟从鼻孔从口中一起往外冒。朱婕抬眼看看他又低下头,心里很难过:胡利衡和贾为民合着伙象屠夫活剥动物皮毛似的剥去他的权利,根本不屑考虑他的感受,此刻他心中是痛?是麻?还是茫然?他还不知道,这是明的,暗的还没有开始。
魏星良沉不住气,本以为胡利衡会念在助他坐上总经理圈椅的功劳上,能答应他去国外的要求,工会主席落选是群众选举的结果,他没理由埋怨谁,盘算还有一个出国的机会不会丢失,结果是竹篮子打水,空欢喜一场。好啊,原来你俩沆瀣一气将好处往自己身上扒拉,我们白忙活一场。他越想越气,脖子一梗,道:“这恐怕不妥吧,书记和贾鸿云都是搞党务工作的嘛,从来没有稿过经营。”
贾为民和胡利衡睁大眼睛,盯住他。
“我的意思是他俩都是外行,不能管理内行嘛。”
“那你看谁是内行?”胡利衡问,知道他是嫌出国没有他的份。
“国外机构一直是张经理负责的,已经有一些经验了嘛。”魏星良不便说自己有经营经验,就打出张铁军这张牌。
张铁军情绪一振,似乎看到一丝希望,夹着香烟的手垂下弹掉烟灰,再把香烟塞进唇间。
“是啊,是啊,书记出国考察还说得过去,贾鸿云根本就是外行。”
“再说啦,即使不派张经理,魏经理也是经商多年的内行啊。”程思军和何斌明白魏星良的心思,帮着他说话。
魏星良心里很感激他俩,说:“我不行,还有程经理、何经理、王经理嘛。”
贾为民见他仨抱成一团,明摆着跟自己过不去,心里骂道:狗日的弟兄仨,平日里见我点头称兄的,关键时刻跟我抢。狗日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眨巴眨巴小眼睛,向胡利衡望去。
胡利衡见他仨一起搅和,不禁又点儿恼火,暗说:你们也想出国?做梦,你们分管的机构乱成一锅粥,我还没跟你们算帐呢。他心里有数,耐住性子说:“贾鸿云虽然是外行,但他毕竟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政治思想素质很好,这你们是知道的。他本人愿意改行,我们认为可以跟苏春元学习学习。你们到地方以前有谁是搞过经营工作的吗?”
魏星良、程思军、何斌没有吭声。
“是啊,你们到这个公司以前都是外行啊。是党给了你们从事经营的机会,怎么就不能给贾鸿云一个机会呢?”
“是啊,贾鸿云思想素质是信得过的,他还年轻,应该给他一个学习的机会。”
魏星良气呼呼地说:“啥子学习机会,他还年轻,时间还长,我为革命工作快到头了,怎么就不给我一个机会嘛?这件事我不同意。”
“我们也不同意。”程思军和何斌异口同声道。
贾为民低了头,他听出魏星良的话中之意。如果经理办公会议不能通过,出国的事就得搁浅,胡利衡也泛起焦急之色。
“要不,这样吧――”吴可卿提议,众人都望着她。她说:“我向贸易局多报几个考察名额,看局里能批几个再定吧。”
“对,对,把几位副总的名字都报上。”胡利衡得到提醒,补充道,心想这是个好办法,你们不外乎就是想出趟国吗。
“是个好办法。”贾为民赞成。几位副总经理都看到希望,不再挑贾鸿云的刺儿。
朱婕心内哑然失笑:副经理都出国,贸易局可能批准吗?她抬头看到贾为民的脸上露出放心的表情,心想他怎么会让自己的心腹远离自己?是为了出国考察的利益吧!按照政府规定,公费出国考察的人可以得到700元的置装补助费,在国外可以得到每天5美元的补助,贾鸿云还可以利用公款在国外学习俄语。魏星良他们争着出国当然也是为了这些利益。
胡利衡感激吴可卿的建议,暗忖这个女人真聪明,轻轻两句话就把非常棘手的矛盾解决了,即使解决不了,也把矛盾推向上面,到底是搞了多年的人事工作,不简单啊。“那么这件事算通过了,小吴尽快把计划报上去。”
吴可卿答应了。
胡利衡说:“下面我们讨论第三件事,商店是否继续经营?”
何斌的脸上堆起很不自在的笑意,象一个孩子明知做错了事又不得不涎着笑脸等待家长的责骂。胡利衡刚才说的第一件事是把何干调走,并没有征询过他的意见,为什么调走何干?显然是要他独自承担商店亏损的责任。他心里渐渐躁热,一会儿抽烟,不断地把颓败的烟灰弹在地上;一会儿喝茶,然后把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
胡利衡将身体倚住椅背,两上摊开抓住扶手,微笑着说:“以前我光听说商店经营不景气,钱书铭又不给钱,几位员工上访到我这里要求回机关。到底为什么亏损总得有一本亏损账,老何你谈谈。”
何斌就絮絮叨叨地说起商店从成立以来是如何摸着石头过河,如何辛勤打开局面,最后又把话锋转到钱书铭,心情颇为愤慨地说:“钱书铭嫌我们花销大,嫌我们不艰苦奋斗,他是高高在上养尊处优根本不了解我们的难处。比如我们做服装生意的高颖,本来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女人,为了降低成本,来往广州、福建总是坐硬席。公司哪位业务员能吃这份苦?我们经营酒店的马星宏早起晚睡不说,还要自己跑采购……现在市场疲软,很多大商人都亏损,何况我们这些摸着石头过河的人?亏损,我有啥办法?再说我们还有上百万的货在嘛,我多次向钱书铭反映情况,要求再投资让我们维持,等个好机会卖个好价钱,问题不是就解决了吗?可是他不但不给,还放出风声说我从中拿了什么好处。他妈的我何斌行得正坐得直,他来查我呀……”
胡利衡皱起眉头打断他的话:“何经理先消消气,钱书铭毕竟已被免职,你说他也没有什么用处反而让人生气。别说他啦,现在我是总经理,你就说说你负责的这一块到底怎么办?”
何斌猛地止住唾沫星子,好象一时转不过弯,愣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不知公司是啥意见?”他看看胡利衡和贾为民,仿佛他俩就是公司似的。
胡利衡委婉地说:“我和贾书记交换过意见。可以肯定公司当初设商店的宗旨是正确的。我们是贸易公司,商店是我们的实体、是招牌、是门面。建立一个商店不容易,耗费了不少公司的财力,那都是国有资产啊。现在群众对你们那里议论纷纷,说公司投入200万元给你们打了水漂,交了学费,练了手艺。更有人说是肥了个人亏了商店。当然这些都是闲言,我没有调查过,也没有审计,不会赞成这些议论。我们认为只要你们齐心协力,积极处理积压货物,亏损进去的钱还是能收回来的。希望何经理不要气馁。否则堵不住群众的口啊。”
何斌明白胡利衡是借群众的口责令他要负责到底,一点儿通融的余地都没有。想起商店的烂帐和局面,他心中嘶嘶地往外渗寒意,一时无言以对。
胡利衡又说:“这次全总会议上,老总们对亏损企业一点儿也不客气。河南公司亏损300万,总经理罗仁孝在回上检讨自己无能。总裁一点儿不给面子,严厉斥责他没有当好家,视国有资产为儿戏。你们猜猜总公司给他签了多长的合同?”
见大家无言,他说:“一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意味着只给他一年的机会,如果明年他不能扭亏就摘了他的乌纱帽。同志们,我们的压力也很大啊!”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大家。
何斌脸上罩了一层寒霜。
朱婕心里赞道:这招借总裁口骂人的手段实在是妙。
胡利衡又将话锋一转:“当然我们并不是全部抹杀商店全体同志的努力,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你们做出的努力是肯定的。关于今后的发展,我们想先听听何经理的意见。”
何斌无奈,只得闪烁其辞地说:“我的意见是想既然没有钱做生意,耗着也是浪费钱,不如注销算啦。但是如果公司能给我们借点钱,让我们维持着把积压的白糖、石蜡卖掉也是上策。”
胡利衡和贾为民交换了一下眼光,说:“这两点我们都商量过,认为都不可行。第一呢,这块牌子还有用。人们说商场如战场,你们在经营管理方面打了败仗,那就改变一下策略吧!”
“什么策略?”
“把所有的人都招回来,把该收的三角债收回来。公司账上现在也没有钱,指望你们能交点呢。第二呢,老何呐,有些人事你不能心太软,凡是借公款做生意的,一定要坚持原则按合同办理,私人之间欠钱还打官司呢,何况你拨出去的是国有资产,必须坚持原则,否则你堵不住群众的口啊!”
胡利衡的话就是决定就是命令。何斌明白商店这条尾巴他不但甩不掉而且牢牢拴在他的位子和乌纱帽子上,真是偷鸡不着反被米蚀。本来他想整倒钱书铭,新任总经理能看在有功之臣的面子上替他砍掉这条恼心的尾巴,让他从此心安理得地做金州贸易公司副总经理,没想到胡利衡今天是软硬兼施,用200万元的责任拴牢了他。
他开始懊悔整钱书铭的行为。
胡利衡坦然地笑着,一双贼亮的眼睛里射出两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光如利剑直逼何斌,他的精神完全崩溃,颓败地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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