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接到会议通知的人,一改往日必经朱婕三催四请才姗姗而来的开会作风,还不到开会时间,就已经聚集到会议室。他们脸上的表情如同“拷贝”出来的一样,眼睛里写着成串的“???”,脸颊上却映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这时候,似乎没有人去想钱书铭的心情是如何地沮丧,更没有人去想他的脸上是何等的灰黯。人总是喜新厌旧,钱书铭在金州贸易公司总经理这个政治舞台上倒下去了,曾经追随他的人还得往前看,还得往前走,谁将掌握他们的命运?金州贸易公司将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会议室里一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魏星良、程思军、何斌排队走进会议室,他们的举止、表情是一样的:左手端着喝水的杯子,右手两根指间夹着正在缭绕的香烟,脸上是得意的神彩。
“哈,魏经理,气色不错嘛,该请客了吧!”有人同他开玩笑。
魏星良一怔,没反应过来,反问:“凭啥?”
“祝贺你高升啊。”
魏星良似乎想到了什么,正色道:“别胡说,这次人事变动是总公司正常调整,跟我们没有关系。”他瞧瞧程思军,似乎想得到他们的认同。他这样一提醒,程思军和何斌忙点着头,认真地说:“是啊,是啊,正常调整,跟我们没有关系。”
大伙儿互相望望,发出会意地微笑。
下午点整,李煜和金州贸易局张副局长以及贾为民象捧珍珠似地拥着胡利衡走进会议室。胡利衡浑圆的脸上象是热量过于充足似地红意盈盈。
待他们坐定,贾为民道:“现在开会,先请总公司干部处李处长讲话。”
大伙儿挺直了腰杆,鼓掌欢迎。
李煜对前一阶段的调查工作做了一番总结,说明总公司决定变动总经理的重要性,宣布:“经与金州贸易局领导协商,决定――聘任胡利衡同志任金州贸易公司总经理,免去钱书铭总经理职务。”
大约是事先已经知道这项决定内容的原因吧,人们都是一副不惊不喜的表情。有的人盯着李煜,有的人盯着张副主任,有的人低头想心事,手中把弄着钥匙或茶杯。
朱婕暗自猜测:他们一定是在怀念钱书铭在位时给他们的优惠政策吧!或许是在担心优惠的政策带给他们的丰硕利益是否还能延续!以前,钱书铭为了调动业务人员的积极性,给业务部门的政策是以完成计划任务为前提,其超额部分利润的30%归个人所有。这个政策使业务部门的人每年能得到近10万元的奖金。如此高的收入往往令行政部门的人眼红,甚至引起副总经理的不满。新官上任,令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什么呢?当然是担心胡利衡会不会改变政策?如果改变,将对自己有利,还是将对自己无利?
朱婕把眼光移向张铁军。此刻,他也是目无表情地望着窗外的天空。今天上午,朱婕去他办公室,一边告诉他开会的事,一边觑探他的神色,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至少是他将如何面对这次命运的抉择吧!他认真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将手中的书翻放到桌上,释然一笑。
“你还笑得出来!”朱婕嚷道,瞥一眼桌上的书名,是李银桥写的关于毛泽东的书。她想:在权力相争,胜败已定的时候,身为败者必然充满沮丧和愤懑。这种情况下他哪有心思读书呢?故做镇静,以读书遮掩自己急流汹涌的心吧!
“为什么不笑?你不是也在笑吗?”张铁军反问道。
朱婕真的咧嘴一笑,说:“刚才送钱总的时候,他很担忧他们会找我们的麻烦,不敢让我送他。你说:是不是我们的末日真的到了?”
张铁军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衔在嘴角,摁着了打火机,双手捧着,凑到烟头上,点燃了,深吸一口,又轻轻地吐出一串烟圈儿。他盯着渐旋渐散的烟圈儿,正视着朱婕,诚悫地点点头道:“钱总担忧的事不是不可能发生。这是自然规律,你没有听说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吗?更何况我听到一种闲话――”
“什么――”朱婕一向很在意别人的话,尤其是关于自己的。
“有人传说――你与我,是钱总的帮凶。”
“帮凶,太过分了,是谁说的?”朱婕果然立刻叫嚷起来。
“哼!还用问吗?除了整钱总的那帮人,还能有谁?”
“……”朱婕一时语塞,心中憋了一口气,愤然于色。
“你也别怕他们,该来的是躲不掉的。”张铁军安慰她,又凛然道:“其实,他们太抬高了我。君子坦荡荡,我执行的是公司的决议,不是钱总的个人私事;我凭努力工作,不是为钱总个人服务。无论是谁当总经理,我都是这样工作的。哈哈,帮凶,太抬高了,可见你我在公司的地位,不低啊!”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朱婕说,脸上露出怪怪的笑。
朱婕也笑道:“是啊,以前我还以为自己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没想到竟然是钱总的‘帮凶’。而且是仅次于你!”
“不对,不是仅次于我,是右‘帮凶’,我是左‘帮凶’。要是这样,以前钱总可是太亏待我们了。”
“是啊,是啊,钱总总是让我们干活,没有给我们一点儿好处。”
“现在他一拍屁股上的土,走了,剩下我们――”
他俩戏谑够了,自嘲够了,前面的路终是险象,迷惘象一丝微风从二人眼中掠过。
朱婕扬声道:“我才不怕他们呢。我只是想不通,总公司为什么不聘你?太不公平!胡经理是什么样的人!金州公司的历史将改写成啥样的?”
“你真是杞人忧天!”张铁军这句话算是对朱婕的嘲笑吧,他又淡淡地说:“当不当总经理,我并不在乎。我只有一个原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珍珠就一定会有发亮的时候。现在胡经理的一切都是未知数,用毛主席的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咱们等着吧!”
“暴风雨就要来啦!来吧!”朱婕望着窗外的天空,喃喃道。
朱婕又把眼光向其他人扫去。
王振忠依然是极诚恳忠厚的样子。他的确是个老实人,钱书铭就是看中他的秉性,才提拔他做了副总经理。
魏星良、程思军、何斌象弟兄仨儿,并排坐着,左手摸着烟灰缸,右手捂在嘴上,两个手指叉开成V形,里面伸出一指香烟,极力掩饰着欲扩张的笑纹。轻烟从他们的唇间缓缓溜出,轻飘飘的烟圈儿,渐渐扩散。
朱婕最后把眼光停驻在胡利衡的脸上,那里红意依然,真如忽然接到树上掉下的一个熟透的果实那样兴奋和得意。从前总是闭着的双唇一直微微张开。当李煜宣布完他的任职命令,他没有听到期望的热烈掌声,从心底涌起一丝不快浮在贼亮的眼睛里。
贾为民枯黄的脸上平静的象一张纸,他等待片刻,着实为大伙的麻木感到羞愧,毕竟是上级领导讲话嘛。他朝贾鸿云瞪了一眼,率先拍起巴掌,于是,贾鸿云、魏星良等人接着拍响巴掌。人们这才懒懒地鼓起掌。
接下来,是金州贸易局张副局长讲话,他要代表金州贸易局党委对钱书铭等人做出评价。大伙儿注视着他,很专注地听他的讲话。
他说:“钱书铭同志在任金州贸易公司总经理期间,正值我国经济体制由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换时期,国有体制改革进一步深化……他在政治上、思想上始终同党中央保持一致,深刻领会邓小平同志关于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理论,不断解放思想,锐意改革,把心思切切实实放在工作上,为公司的开拓发展提出了很多切实有效的经营管理措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这一点,我们党委是肯定的。
……前不久,我们接到群众举报他有某些经济腐败及工作作风问题。对此,我们协助总公司进行了调查和取证。现在我代表局党委,并受总公司委托,向大家汇报一下调查的结果。”
大伙儿不约而同的将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脸上,或者说盯着他的嘴――
“所谓的经济问题都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为了职工利益而采取的一些措施;所谓的经济腐败问题也是不存在的,他的奖金收入还不如一个业务科长的高……实践证明:钱书铭同志作风正派,严以律己,在经济领域保持了清正廉洁的党性原则!”
他的话,引起大伙儿一阵热烈的掌声。当然,胡利衡、贾为民等人碍于面子,虽然也拍着手掌,但是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张副主任的话无疑向人们宣判:他们的告状是诬陷!
“但是――”张副主任话锋一转,“在经营管理中,钱书铭不善于同党委一班人搞好关系……对公司基层出现的亏损,对基层职工发不出工资,对一些投资无利可收的情况,他作为总经理,应负有一定的间接责任!”
听到这样的话,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会意的眼神,有人默默点头,有人不屑地撇撇嘴。
张副主任接着对公司领导成员闹不团结的现象加以批评,意味深长地说:
“同志们,现在我们处于国有企业经营体制改革进一步深化时期,我们将面临市场竞争带来的挑战,你们大约已经知道,我们系统内已经有3家国有企业在市场竞争中非常残酷地停业了,职工下岗了。这是前车之鉴,你们要引以为训,一定不能再闹矛盾啊!”
他面向胡利衡,向着他一人说:“新的领导班子一定要要把提高公司的经济利益放在首位,把提高职工生活放在首位。你们成员要有同唱一台戏的精神。”胡利衡连连点头称是。
张副主任又转向贾为民,语重心长地道:“无论是党委书记,还是副总经理,党组织赋予你们的任务是协助总经理工作。协助!明白吗?总经理唱不好戏,你们要补台,而不是拆台啊……”一席话说得贾为民不自在起来,魏星良等人垂下眼睑,抚弄着茶杯。
李煜插话道:“总公司将很快改革人事管理制度。在任期内,如果领导班子成员之间出现矛盾,一律免职。”
张副主任仍然看着贾为民说:“我代表金州贸易局党委对贾书记提出期望:希望你在最后的任期内,从大局出发,正确发挥党的战斗堡垒作用,加强公司员工思想教育工作,一要为总经理鸣锣开道;二要为总经理工作保驾护航;三要真正起到监督作用,保证公司领导清正廉洁,奉公守法啊!”
贾为民被感动了,迫不及待地表态:“……我一定不辜负党组织和上级领导对我的信任,站好最后一班岗。”
李煜和张副主任圆满完成了送扶使命,在掌声中离开会议室。
胡利衡真正成为金州贸易公司的“一把手”,他将如何操纵总经理的权力呢?大伙儿正襟危坐,拭目以待胡利衡的就职演说。令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贾为民抢先发言,显然是要履行“鸣锣开道”的义务。
他清了清嗓子,显得轻松地说:“……一、前任总经理钱书铭为了给自己索取政治利益,争当优秀企业家,通过各种手段宣扬他的政绩。实际上公司目前的状况很不稳定。员工工资水平很低;基层员工发不出工资;对外乱投资,造成经济损失达二百万元以上。甚至有更大的问题,有待查证。二、钱书铭工作作风独断,大搞‘一言堂’,公司许多重大事项不上会研究,即使上会也不等达成一致意见就强行,结果造成公司虚赢实亏。这些都是钱书铭个人行为,是他咎由自取,后果自负!”
会议室响起一阵躁动,仿佛狂风骤起,沙石激起深潭之水。
朱婕被身边的马彬捅了捅,扭头望去,见他在笔记本上写了“落井下石”4个字。她颇有同感地点点头,心中恨道:贾为民,你太不识时务,局里对钱总已经定论,你还这样说,好象你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你们之间的矛盾谁不知道啊,不就是他不同意你的亲信贾鸿云当办公室主任吗?公司的哪件事不是开会定的?要钱总负什么后果!
胡利衡先是对贾为民抢了他的先已经有点儿不满,这会儿发现气氛有点儿不对头,忙眨巴着贼亮的眼睛,开口道:“今天的事情来的太突然,我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既然党组织把这样重的担子交给了我,我感谢组织和大家对我的信任。以后大家要团结一心向前看,把各项工作做好。”
朱婕先听到他假惺惺的开场白,心里已经骂道:“虚伪,你以为自己拉关系、走后门要官的事别人不知道啊!”事情已然定局,胜者为王,以后还得在他手下工作,且听这位为“王”者的表态吧!
胡利衡继续说道:“关于钱书铭同志,正如张副主任说的那样,他为公司的发展做出了一定的工作。当然他的一些做法也是不可取的,正如贾书记说的那样!
我在任期内将坚持民主集中制原则,把提高大家的生活水准放在首位。不能象钱书铭那样使劲地上报利润、交税。挣了钱首先考虑提高大伙的工资、补贴、奖金,要解决职工的住房等实际问题。”
大伙儿兴奋起来,报以热烈的掌声。
胡利衡得意地呵呵笑起来,说:“我以前一直是副总经理,又一直在广州主持工作,给广州办事处的同志办了许多实事。我对公司的同志不是很熟悉,大家也不了解我。现在猛然间冒出个总经理,可能也有人不服气。不要紧,总经理嘛,可能是人人都能当的。但是――”他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说:“这张纸并不是人人都能弄来的,是不是?”
有人露出鄙夷的神色。朱婕心里说:你这张纸可不就是“弄”来的吗?你这“弄”的本事可真大啊!
“所以,如果有谁不服气,你也去弄这么一张纸!”胡利衡用他贼亮的眼睛扫视了一圈众人,令人生出一层寒意。
他又严肃地命令:“从明天开始,各部门正常工作,科长总结科内情况和今年的计划,准备汇报工作;财务部开始扎账,所有开支必须经我签字才可以支取!”
胡利衡的这番话必然是事先也没有同贾为民等人商量,看他们惊愕的样子就知道了。而且胡利衡说完也不征求贾为民等人的意见,就宣布:“散会!”
会议室里,桌子、椅子相撞的声音立刻响成一片。众人各怀心事,纷纷走出会议室,留下缭绕的轻烟在散乱的椅子上空,为庆祝金州贸易公司的发展揭开新的一页而扭动着妖娆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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