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面容阴沉,将书信接过,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
这是李承乾手书的信笺,其中将辽东以及长安之事详细叙述一遍,最后言及无论何等情况,万不能班师回朝致使西域沦陷,否则他日汉家子弟将要以数倍甚至十数倍的牺牲再去开拓西域,他们君臣就将成为大唐的罪人……
房俊轻叹一声,心中愤懑,同时也有更多不解。
“长孙无忌怎么敢那么做?”
这是房俊最为疑惑不解的地方。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李二陛下的威望,贞观群臣之中,即便桀骜如秦叔宝、浑不吝如程咬金,尽皆对李二陛下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违逆。贞观一朝,野心勃勃的长孙无忌固然小动作不断,但是搬上台面的举措几乎半点没有,一切皆以李二陛下马首是瞻,直至李二陛下驾崩之后,方才试图攫取朝政,挑起关陇与皇室的对立,却又败于李治与武媚娘这两夫妻之手,万劫不复。
故而,若李二陛下只是坠马重伤,哪怕昏迷不醒,却也终有苏醒之日,眼下长孙无忌悍然废黜李二陛下金典册立之太子,欲另外扶持其余皇子承继国祚,李二陛下怎么可能答允?
休说什么“造成既定事实,李二陛下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等蠢话,李二陛下是什么样人?若是给千古以降最为刚愎自负之帝王列一个排名,李二陛下绝对位列前三!
一个雄心壮志气魄如海的千古圣皇,岂能任由臣下僭越皇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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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推敲良久,房俊又将信纸展开,逐字逐句的品读……
裴行俭在一旁张张嘴,欲言又止,只是神情却极为复杂。
良久,见到房俊拿起茶杯喝水,方才往前挪了挪,低声道:“大帅,末将觉得太子殿下之意,或许不尽是这封信上流于表面的意思……”
房俊颔首,没有说话,心如铅坠一般沉重。
如论如何都难以解释长孙无忌敢于肆无忌惮举兵起事围攻皇城的举措,除非他当真老年痴呆昏了头,意欲将阖族上下的性命都添在李二陛下的刀口之下。
唯一的解释,便是最坏的情形……
历史上,李二陛下此次东征极不顺利,数十万大军进入辽东之后举步维艰,最终重蹈前隋之覆辙,不得不仓促撤军。不过当时国内前隋之势力早已涤荡干净,李二陛下对于朝政之掌控臻达巅峰,故而并未引发严重之内患。
至于高句丽人鼓吹什么“射落李二陛下一目”,纯粹是无稽之谈,夜郎自大、虚伪狂妄乃是高句丽人的光荣传统,自吹自擂一番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但是眼下看来,李二陛下当真是出了什么意外,否则长孙无忌断然不敢这般肆无忌惮的僭越皇权。
好在大唐立国已久,这些年更是励精图治、百业俱兴,李唐皇族的统治早已深入民心,得到万民拥戴,想要谋朝篡位必将受到天下抵制,故而关陇门阀也只能以“废黜东宫,另立储君”的手段来达到攫取朝政大权的目的。
否则,野心勃勃的关陇门阀必然掀起一场波及整个神州的剧烈动荡,再现前隋末年天下板荡、烽烟处处之末日景象……
沉吟良久,房俊问道:“这封信还有谁看过?”
裴行俭道:“大帅放心,末将知晓轻重,这封信送抵之后便由末将随身保管,连衙署之中都不敢放,唯恐旁人瞧去,扰乱军心。”
眼下西域之局势虽然看似平稳,两军进入僵持阶段,但依然是大食军队战局兵力优势,且有许多西域胡族暗中帮助,下一次大战爆发之时,敌我力量已久悬殊。
这个时候若是长安叛乱的消息传入军中,势必动摇军心,导致士气低迷。
房俊赞许道:“正该如此,另外传下令去,封锁军中与长安的一切联系方式,万不可让长安叛乱的消息传进来。稳定军心,提振士气,寻找机会与大食人一战决胜负!”
裴行俭吓了一跳,忙道:“还是应当稳重一些,大食人眼下虽然缺乏粮秣辎重,但毕竟兵力优势摆在那里,若是仓促决战,后果难料。殿下信中已然提及无论任何时候都不准吾等回京勤王,他宁肯承担最为恶劣之后果,亦不愿大唐领土丢失一分一寸,吾等若是不甚败退,岂非辜负殿下宽广坚毅之胸怀?”
信中,李承乾明言朝中有人谏言调房俊与安西军回京勤王,却被他一口否决,并且要求房俊与安西军无论何等情形绝不可班师回朝,致使大食人长驱直入攻陷整个西域。
西域对于大唐的安危太过重要,一旦西域为外族所侵占,兵锋可直抵玉门关下,这对于关中防御会造成极大的压力,稍有不慎便会使得外族叩关而入,危及江山社稷。
所以无论何时,西域都必须在大唐掌控之下,今日丢了,明日誓死亦要夺回。
房俊摇头道:“殿下固然气魄如山,将江山社稷放在首要之位,远远超过自身之生死荣辱,令天下臣民敬服钦佩,却并不了解西域之实情。眼下虽然大食人依旧在兵力上占据优势,却已然是强弩之末,只需狠狠给予其一次强烈的打击,定会使其本就低迷的士气彻底崩溃!”
裴行俭依旧担忧:“实情的确如此,可是眼下敌我僵持,谁也没有能力给予对方重击,这一点太难,甚至稍有不慎会被敌人趁势反击,招致一败涂地。”
眼下双方在弓月城、天山一线僵持不下,谁也奈何不得谁,只能通过袭扰粮道、袭杀斥候或者偷袭边缘营寨的方式不断打击对方的军心士气,若想毕其功于一役,根本不可能。
眼下比拼的便是耐心,谁先忍不住,谁就落入下风。
房俊没有多言,起身走到墙壁一侧,负手看着墙壁上巨大的舆图,上面弓月城的方位以朱笔标记,百里之外驻扎于天山脚下的大食军队则以黑笔画圈,双方的外围营地围绕着主营星罗棋布,布置成严密的防御圈,最近的地方敌我也只相距十余里。
看似僵持的局面,只是没有大规模的战争,小股兵卒的战斗却从不曾停歇。
房俊指着天山脚下连绵不绝的大食军队营地,沉声说道:“叶齐德被咱们几次反击打得灰头土脸,心底一定胆怯,故而将十余万军队龟缩于如此狭小之地域之内,就是为了防备咱们一而再的偷袭。”
裴行俭也起身来到旁边,颔首道:“大食人虽然兵法战略不行,但毕竟纵横多年,战火连绵几百年,经验还是有的。如此布阵,首尾相顾左右互倚,咱们再想如弓月城外那般偷袭,难如登天。”
之前房俊抵达弓月城便迅即展开突袭,一击得手,正是犹豫大食军队前后脱节、首尾难顾。叶齐德吃一堑长一智,如今屯兵于天山脚下,背倚高山峻岭,将各处营地尽量靠在一起,若遇唐军偷袭,可以立即自其它营地及时救援,纵然有所损失,也不至于似弓月城下那般大败亏输、狼狈溃逃。
房俊却道:“宝剑有双锋,凡事有利必有弊,此世间至理也。大食人以为这般将十余万军队猬集于一处,可以首尾相顾,杜绝再被吾军偷袭,却并未考虑过一旦遭遇猛攻,各军之间连相互反应的余地都没有,牵一发而动全身,将会瞬间乱作一团,全军崩溃不可避免。”
裴行俭一脸不解:“道理是如此,可问题在于大食人的营地背倚高山,坚若磐石,毫无破绽可循。纵使吾军兵力再多一倍,亦很难予以突破,大食人自然不虞全军混乱之危险。”
想要使得大食军队崩溃,彼此之间犬牙交错相互影响,进而全军混乱,就需要一次迅雷不及掩耳之突袭,可是眼下唐军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房俊却一脸淡定,手指在舆图上天山的位置点了点,轻声道:“不,只需要眼下这场北风停一天,就能做到。”
“北风?”
裴行俭看看房俊,又望望窗外,陡然间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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