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家上下闹了个鸡犬不宁。
钟夫人一会儿要死要活,一会儿又吵闹着让钟旭带她去治病。钟夫人好不容易才过上了养尊处优、人人艳羡的生活,又怎么舍得真去死呢?她所谓的想死,只不过牢牢记着,自己在闻娇面前丢的脸,越想越想觉得生不如死罢了。
钟旭无奈,怕钟夫人失智之下,又干出什么蠢事。
“得去沪城。”钟旭说。
钟夫人一听见这两个字,就浑身汗毛战栗,连面容都更加扭曲了。
“不,不去……”她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只有沪城的医院能治,不去那儿,你想去哪里?”钟旭恼怒地反问道。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耐性。在他看来,就是因为她的口不择言,才导致钟家失去了一大助力。这样一个儿媳妇有什么不好呢?至少能为钟家带来更切实际的好处!可现在都是因为她,让钟家又丢了脸,又没了好处!
钟夫人死死咬着牙龈,又是一丝口水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钟旭不再听她说话,强行让下人将她塞进了车里。
钟旭带着她准备出城,但等经过酒店门口的时候,钟旭突然让司机停下了车,司机不明所以地扭头去看他:“老爷?”
钟旭整了整身上的衣衫,说:“闻小姐孤身居住在这里,总该去探望问候一下,如果能取得闻小姐的谅解就最好不过了……”
说着,他就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钟夫人半边身子都是僵硬无力的,她只能徒劳地伸出左手,歪着脖子从车窗盯着钟旭的背影,从喉中挤出声嘶力竭的一声:“不!”
不许去!
“回……”
回来!
怎么能去?
她的丈夫!她的儿子!怎么能去讨好那个女人?
怎么能够抛下她?
钟夫人气得双眼猩红,整个人颤抖不止,一头栽倒了下去。
司机被她吓坏了,想伸手去扶,但又不敢去碰她。钟家上下都了解她的性子,那司机这会儿反倒恨不得弃车而走,就怕钟夫人好了之后,会找他算今天的账!夫人可不会让人目睹她狼狈的样子!
钟旭径直上了楼,还不等他靠近,就让牛大海等人拦下了。
“有事?”牛大海冷声问。
关绍青和叶子更是默不作声地将手搁在了腰间的配枪上。
钟旭将他们的动作收入眼底,心下也有些恼怒。这闻家还真是,给台阶也不肯下。
他想着那点好处,露出了温和的笑容,问:“今天我儿子过来过了吗?”
“没有。”关绍青硬邦邦地说。
“唉,这孩子,真是的,也不知道多和闻小姐说说话,陪一陪闻小姐……”
钟旭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面前的门开了。
闻娇穿着旗袍走了出来,她瞥了一眼钟旭,目光有点慑人,但她的嘴角却又分明挂着点笑意,她说:“正巧啊,你自己送上门来,今天让我打死在这儿,你看钟谦会跟我翻脸吗?”
说完,闻娇抬起了左手。
钟旭这才看清,她的手里原来握着一把小巧的手.枪。
那黑黝黝的枪口,正对准了他。
“这里可是康城……”
“我知道。钟谦不是你们夫妻教出来的最优秀的儿子吗?想来他也应该继承了你们的商人本性。懂得逐利,懂得放弃不重要的人和事……”
以己度人。
钟旭对自己儿子还真没底气。
他的脸色一白,站在那里不敢动了。
闻娇盯住他,目光慢吞吞地将他从头打量到了脚。
钟旭根本扛不住这样的目光,他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心下又恼怒又惊惧。
数年前,他畏惧闻大帅。
却没想到数年后,一样会畏惧闻大帅的女儿!
闻娇扣了一声扳机。
“啪。”
钟旭腿一软,竟然跌倒了下去,还正好是上一回,钟夫人摔倒下去的地方。
那一声扳机当然是空的。
她收起枪:“滚。”
钟旭扶着栏杆爬起来,想也不想就快速下了楼。等出了酒店的门,他才怔在那里,恼恨地咬了咬牙。他不应该走!他应该杀了她!
闻家人实在是太讨厌了!
但钟旭只要一想到转身回去,脑子里就会立刻浮现闻娇刚才的动作,和她嘴里说出的话,还有那一声扳机响——
“啪。”
那一声响,直直钻进了他的脑子里,让他怎么也挥之不去。
钟旭沉着脸,快步走向了那辆车。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一手不耐烦地将钟夫人推起来,急声道:“快开车!”
那闻小姐倒是提醒了他!
现在儿子和他们明显离了心,越来越疏远。在钟谦心里头,他们的分量恐怕还比不上他叔叔!
不能这样下去……得赶紧治好夫人,还是让她来管住儿子才行!
闻娇走到了窗户边,朝楼下看去。
她看见了钟旭的那辆车,然后使用了之前花费十点抽到的“衰神附体五分钟”。
使用完后,闻娇就转身回了房间。
那辆车很快就开出了城,朝着沪城的方向过去。
钟夫人眼珠子血红地盯着窗外,她看着沿途的风景,突然感觉到了心下一阵空荡荡,好像她所拥有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都在离她远去……
她的儿子,都没有派遣士兵护送她……
这怎么行呢?
钟夫人挣扎着开口说:“你,通知,谦儿了吗?”
钟旭皱眉:“没找到人,你知道的,他一向不喜欢回家。刘参谋说他在忙军务,忙什么军务,肯定又是信了他叔叔的鬼话,不想着怎么拿下梁、郑,不想着怎么哄住闻娇,就知道去琢磨怎么和日军作对……人家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他作得起这个对吗?”
钟夫人听了他一串的抱怨,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难道在钟谦心底,她这个娘,还没有那些事重要?
这会儿,这对夫妻都忘记了,当年是谁催促着尚且年少的儿子上战场,扛起整个钟家的。
正说话间,突然,车子停住了。
司机哆哆嗦嗦地说:“日、日军……”
那随机的“衰神附体五分钟”,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
他们抬头,透过玻璃车窗朝前看去,一队日本兵朝这个方向过来了。
他们手中的□□之上,刺刀泛着寒光。
钟旭皱眉说:“怕什么?”
他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他是有地位的人。
日军也是聪明人,会看在钟谦的面子上,给他们开出一条道,让他们过去。
对方领头的军官的确停了下来,狐疑地打量钟旭几眼,在听过钟旭的口述之后,军官和另一个日本兵对视两眼,笑出了声。
“带上他们。”军官用蹩脚的中文说。
几个日本兵上前砸开了车门,将钟夫人和司机带了下来。
司机能自己走,但钟夫人却形同瘫痪,日本兵将她粗暴地扯着在地上行走。
钟夫人气得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
这是她从来没有遭受过的耻辱!
对方好像将她当狗一样看待,不,比狗都还要不如!
等将人带到军官的面前,军官扫了一眼钟夫人,冷声说:“一个丑陋又瘫痪的女人?她会影响我们的行动,杀了她……”
钟旭呆在了那里。
不,不对啊!
他们知道了他的身份,为什么还要这么对他?
而钟夫人也快要被活活气死了。
这才短短几天的时间,她就经历了她已经数十年没经历过的羞辱!折磨!
“不,不行……”钟旭颤抖着出声:“你们,你们疯了?”
军官这才扫了他一眼,皱眉说:“那就扔下她,留着这个男人照看她。我们带着钟谦的父亲,继续前行。”
“是。”
几个日本兵揪起钟夫人,粗暴地将她扔进了旁边的草丛里,那个司机也被留了下来。
紧跟着有人接管了钟家的车,掉头走在前,带着这一行人继续往前。
钟旭这才发觉到哪里不对劲了……从前和他做过交易,甚至亲切称过他为“钟先生”“钟兄”的日本兵,陡然变了副嘴脸,用冰冷不耐的语调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钟旭的脑子里总算记起了钟谦曾经在信里写过的那些话……
不不,他还能活的。
等到了城外,他就会高喊自己的身份,钟谦会来救他,会……会的……
等他们渐渐走远。
两股战战的司机再也不敢回头,赶紧朝着相反的方向跑了。至于钟夫人……谁还会去管呢?
钟夫人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回……回来!”
“啊!”她怒吼。
可她的嗓子里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草丛掩盖住了她的身躯,她艰难地挣扎着,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军官刚才说过的那句话,还在她的脑子里回荡,折磨着她:“一个丑陋又瘫痪的女人……”
一个丑陋又瘫痪的女人……
不!
不是她!
那不是她!
她睁大着眼,怒瞪着前方。
可再也没有人经过这条道了,她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了。
怒极攻心,她感觉到了眼前阵阵发昏。
“来……人……”
“谦儿……”
她闭上眼,眼前一会儿是钟谦的模样,一会儿是钟旭走向酒店的背影,一会儿是闻娇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
钟夫人的喉咙里又灼热,又疼。
她的意识从恍惚到清醒,又从清醒到恍惚,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有多久了,直到饥饿袭上了她的胃。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竟然会活活饿死……
死的时候,她还保持着一个丑陋的面容……
钟夫人又开始扯着嗓子喊:“来人……救我……”
她说:“我是……钟谦的母亲……来人……救我,赏你们……”
说来讽刺。
当年钟家落难的时候,好似也是这样。
那时候,路边停下了马车,里头探头出来一个妇人,问:“你们怎么了?”
那个妇人,就是闻太太。
可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
她又饿又渴,口水流满了下巴,流进了衣襟里,她狼狈且疼痛,她眼前的金星越来越多了……她望着天上的烈日,终于怀着憎恨不甘又痛苦的心情,闭上了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