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梧桐树能引来凤凰栖息,其实喜阳光不耐阴寒,萌芽尤其孱弱,很难想象在北凉这种地儿能有成活的梧桐树,不过既然是生在清凉山先前世子殿下的私宅院落,就等于投了个好胎,不但活了下来,还异常的枝繁叶茂。只是梧桐院里的梧桐树长势喜人,这栋院子里却有了几分阴郁的凄凄惨惨戚戚,大概是清明临近的缘故,地下之人太念着地上人,于是梧桐院就有人悄无声息死了,是批朱女翰林里的黄瓜,这位二等丫鬟,姓名早已被人忘记,世子殿下第一次游历江湖后返回,喜好吃黄瓜的老凉王嫡长子就给她取了个黄瓜的恶俗绰号,当年她还抗议来着,后来被喊习惯了,也就幽怨着接纳了,黄瓜的死,突兀而莫名,死在了新凉王恰巧不在清凉山的空当,让许多人都措手不及,梧桐院以外的王府清客仆役,根本不敢碎嘴,就算是院子里头,也都噤若寒蝉,掌管梧桐院大小军机事务的徐渭熊没有作声,丧葬从简,草草了事。
徐凤年轻车简从流民之地回到王府,依旧没有去那座越来越少去的梧桐院,坐在轮椅上的徐渭熊在听潮湖上的凉亭找到他,交给他一封黄瓜自尽前亲笔手书的遗书,徐凤年接过后没有看一眼,就丢到湖中,轻轻薄薄的一张沉檀色花笺,落在了湖面上,浸透湿润后,就缓缓沉下湖面,甚至没有惊起半点涟漪,遗书跟那女子都是如此,轻飘飘的,仿佛说没就没了,无足轻重。徐渭熊平静告诉徐凤年,黄瓜写完信后,在屋里用一双筷子刺透脖子,伏案而亡,很古怪的死法,第二天拂晓时分才被喊她去主屋批红、同为二等丫鬟的白酒发现。徐渭熊还说在信上,黄瓜承认了她自幼便是朝廷安插在北凉的赵勾密谍,这辈子有过两次背叛,一次是这回殿下去孤身涉险闯入流民之地,上一次是泄露了北莽的行踪路线。信的末尾,说她希望殿下能活着回来看到她的遗书,还说下辈子还想服侍殿下,再不会如此人不人鬼不鬼了。
徐凤年神情平静,看不清悲喜,徐渭熊亦是淡然说道:“北凉鹰隼分家,梧桐院跟褚禄山的谍报有了内外之分,我当时就知道你已经察觉到梧桐院有内鬼,希望她们可以收敛一点,见好就收,当是给了她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只不过你该知道一点,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根本就没法子回头,谈不上什么惜命不惜命,女子命薄,何况还是个女谍子,她毕竟还能自己决定何时死,怎么个死法,死之前也没遭罪,以前那场春秋不义战,被从战火硝烟背后挖出来的女谍子,没谁有她的福分。”
徐凤年叹了口气,狠狠揉了揉脸颊,言语从指缝间透出,略显含糊不清,“还有个跟北莽有牵连的谍子,隐藏得更深,是谁?没有她的泄密,别说惊动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的大驾,连洪敬岩都不可能跑去青苍城截杀我,这两人踩点踩得恰到好处,显然是经过北莽智囊精密推演的,貌似她比黄瓜那丫头要脸皮厚很多啊。”
徐渭熊反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梧桐院有这份隐忍和心机的,能有几个?”
徐凤年放下手,双手笼袖,转头望向湖面,轻声说道:“我这就去见一见她,姐,你帮我准备两杯酒。”
徐渭熊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作声。梧桐院二等丫鬟都有自己的私屋,各有各的韵味,又以王府小国手绿蚁的屋子最为杂玩众多,屋内摆放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物件,藏书反而不多,她精于弈棋,却没有棋墩,不见一颗棋子,要下棋,她都是跟当年的世子殿下直接在主院里手谈,总能杀得徐凤年丢盔卸甲,从不见她手下留情,便是对上神乎其神首创十九道的二郡主,心有灵犀之时,偶尔也能斗上个旗鼓相当,足见绿蚁的聪慧至极,大概是慧极必伤的缘故,绿蚁也是梧桐院丫鬟里身子骨最弱的一个,好在徐凤年是个对身边人物都大手大脚的败家子,便是武当山老真人宋知命送来王府的珍品丹药,也常年定期送给绿蚁拿去温养身体。今天梧桐院不是绿蚁当值批红,屋门没有掩上,她独坐在窗口,看着窗外泛绿的梧桐树,嘴角噙笑,当她听到敲门声,转头看到一手提了一杯酒的世子殿下,笑意盈盈站起身,梧桐院的女子,大抵都还喜欢把这个温柔英俊的年轻男子依旧视作她们的世子殿下。徐凤年走到窗口,搁下两杯酒,顺着她先前的视线望向绿纱窗外,绿蚁从不在意那些尊卑,反正梧桐院也不怎么讲究这些规矩,轻轻坐回椅子,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身躯倾斜,抬头看着他,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这个男人始终在盯着北凉,在看江湖和江山,她就只能看着他,他的侧面或是背影,至多是下棋时对饮时,才能看够他的正面。
绿蚁柔声笑问道:“黄瓜是个傻瓜,殿下,你说是不是?”
徐凤年没有转移视线,点头道:“这个院子里,她一直是最笨的那个,字写得最丑,下棋最臭,古筝也弹得没甚灵气,每次都被你们怂恿去触霉头,去刺鱼幼薇,去刺裴南苇,去刺陆丞燕,四面出击四面树敌,背了黑锅还觉得自个儿义薄云天,是顶天立地的女侠,我每次都是想骂她几句都不知如何开口,拐弯抹角的骂,她保准儿当成是夸她,骂直白了,那还不得哭死。最笨的一个,成了谍子,到头来真的是笨死了。所以我不怪她,因为她就是个傻丫头,何况在离阳泱州那边她还有爹娘健在,是迫不得已。那你呢,从来都是院子里最聪明的一个,我姐说了,你在北莽无亲无故的,为什么还乐意给蛮子卖命效死?好玩?你要是早些倒戈,安安心心做你的北凉女子绿蚁,谁能来梧桐院杀你?种凉?慕容宝鼎?还是洪敬岩?后头两个,天下十大高手,一起被你喊去青苍城,不一样没能杀掉我?我实在想不明白。”
绿蚁平静说道:“殿下,要不咱们喝着酒聊天?哪杯是殿下的,哪杯才是奴婢的?就当给奴婢践行了。奴婢比黄瓜胆子大,城府更深,心底一样念着殿下能活着回家,不过奴婢更想着能跟殿下再说上话,黄瓜她就不敢,不但笨,还是个胆小鬼。”
徐凤年轻声冷笑道:“真的已经是鬼了。赶在清明前,挺好。”
绿蚁摇了摇徐凤年的袖口,眼神迷离,跟他对视,这名秀外慧中的女子喃喃自语道:“大家都是女子,我凭什么是丫鬟,凭什么见着殿下就得自称奴婢,凭什么一辈子只能远远看着你,我不笨,我也敢杀人,更能笔下杀人纸上害人,我也有名字,我也想嫁人,我更想相夫教子,我有太多的想法,最大的一个想法,殿下知道是什么吗?记得殿下从京城回来,跟我喝酒,说了很多醉话,说了有关梦想的很多闲话,说丧家犬的梦想,就是有个家。说过河卒子的梦想,就是过了河能回头,说剑客的梦想,就是进江湖有剑出江湖还有剑,还说过你不想有人因你而死,不想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需要你去清明上坟。所以我的梦想,就是想让你多看我一眼,真真正正看着我,就像现在这样。我死了,你才能记住我,活多久,就恨我多久。”
徐凤年抖回袖子,不让她攥住。
绿蚁呼出一口气,嫣然笑道:“奴婢说完了,也可以死了,殿下可以走了,别污了眼睛,我不想临死还让殿下多出一桩愧疚。”
徐凤年径直转身离去。
徐凤年离开屋子没多久,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轮椅吱吱声,绿蚁没有转头去看那个比自己更冷漠也更聪明的女子,弯腰伸手握住一杯酒,“是二郡主准备的绿蚁酒吧?”
绿蚁没有去看轮椅上坐着的女子,后者同样没有看向绿蚁,神情寡淡。
绿蚁轻轻呵了一声,“那就没两样了。”
绿蚁真的很聪明,如果是殿下亲手准备的两杯绿蚁酒,一杯是鸠酒,但另外一杯自然是法外开恩的寻常绿蚁酒,绿蚁是死是活,得看天命。可如果是二郡主徐渭熊赐下的两杯酒,注定只会是背着世子殿下送来两杯毒酒,因此她喝下哪一杯都一样。
绿蚁随手拿起一杯绿蚁酒,一饮而尽,快到还没有尝出滋味,就又拎起第二杯酒,还是仰头一口灌入腹中。既然是死,多喝一杯酒,总是赚的,以往那么多次跟二郡主下棋对弈,寥寥几次获胜,正是靠她一点一滴的优势积累。
绿蚁坐回椅子,静静等死。
许久过后,绿蚁皱了皱眉头,只听到徐渭熊冷冷说道:“我的确帮你准备了两杯毒酒,我也猜到他会又给你换掉两杯。他想着让你饮尽一杯酒,觉得自己侥幸偷生,然后离开北凉,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来,可以心安理得活下去。可我不会让你这么舒舒服服离开这座院子,我就是要来逼着你喝光两杯酒,让你这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清楚知道到底是谁亏欠谁!他不想你死,又想让你舒服活着,我没那么好的心肠,除了老死,你就别想死了,我会让几只精锐游隼跟着你一辈子……”
一个嗓音打断两个女子的争锋相对,“行了,姐。”
徐凤年折返回来,推着轮椅离开。
徐凤年推她去了清凉山上,一起俯瞰凉州城,轻声说道:“我最后那点耐心也磨光了,所以姐你别放心心,以后我不会还这么菩萨心肠。娘以前说过,谁都不是生来就该遭罪的,一个男人就算不能善待女子,也不可以去随意祸害,得把她们真的当人看。如今梧桐院清净了,我也没了后顾之忧,这回你就当我做了次了断,最后跟你任性一次,姐,咋样?”
徐渭熊嗯了一声。
徐凤年讶异笑道:“姐,你怎么这么讲理了,我不太适应啊。”
徐渭熊脑袋往后一撞,狠狠撞了他一下,平淡说道:“我是见你当上北凉王之后,去后山机造局的次数超出了我的预估,才破例准你任性一次。”
北凉机造局,就建在清凉山后山的山底。
正是这个不起眼的机构,给北凉铁骑制造了天下最好的战刀,最好的铁矛,最好的弓弩,最好的铁甲。
每一柄战刀每一根铁矛每一张弓弩每一具铁甲,只要比别人好上一点点,但加上一个三十万铁骑,累积出来的隐性优势,是何等巨大而惊人?
北凉最吃金银的地方,除了养兵的军费,就是机造局出炉的大规模军械之上。
镇守帝国西北门户的第二任北凉王,对此的重视程度,犹胜旧王,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病态地步。
徐凤年眼神坚毅,伸手做出一个弓箭抛射手势,沉声道:“我要跟北莽离阳讲一个徐骁当年定下的老道理,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就在北凉弓弩的射程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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