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里变得安静下来,高康城等人坐立不安。
沈冷似乎也觉得无趣转身离开,大街上传来一阵阵的号角声,大宁战兵将大将军府四周的大街全都封了,动作快到堵门的人没有反应就被圈了起来,所以这显然是沈冷之前就吩咐过的,而不是临时起意。
沈冷下楼梯的时候回头看了高康城一眼:“努力。”
高康城:“......”
沈冷走下茶楼,大街上那些求立人再次让开路,沈冷回到大将军府里,院子里荷池边凉亭下,庄雍正在垂钓,沈冷看着好玩,钓自家养的鱼也是很无聊了。
“外面的声音有些吵?”
沈冷注意到了庄雍脸上稍显不悦的表情。
“吵。”
庄雍道:“本想睡一会儿,没睡着。”
沈冷耸了耸肩膀:“年纪大了总是容易犯困。”
庄雍白了他一眼:“年轻了不起?”
“年轻当然了不起。”
沈冷在庄雍旁边坐下来:“我在回来之前听说一件事。”
“事大吗?”
“大。”
沈冷看着庄雍的眼睛:“我听说某个老人家担心我被朝臣参奏,所以召见南屏城所有官员,把烧毁鬼瘾花田的事大包大揽,你是不是觉得你年纪大了无所谓?”
庄雍没回答,心里却有些暖意。
“年纪大了才有所谓。”
沈冷认真的说道:“要不要辩论一下?”
庄雍道:“辩论是两个级别相同的人才会有的无聊事,亮出来你的铁牌让我看看你我级别差了多少?”
沈冷:“官大了不起?”
庄雍:“官大当然了不起。”
沈冷:“官大的也比不过不讲理的,我还听说某个老人家在议事的时候说,我不是和你们商量什么,而是知会你们一声,这话说的好霸气......我不是和你商量什么,而是知会你一声,我刚才去了南屏城府衙见了严大人。”
庄雍眉角一抬:“嗯?”
沈冷坐在那晃着两条腿:“我年轻,我跌到了还能再爬起来,也能任性去做一些事,比如禁绝鬼瘾花田的事,可年纪大了就不能任性妄为,一辈子拼争得来的因为年轻人的任性都丢了多可惜?你不能有事,你有事的话这个年纪了可能就爬不起来了。”
庄雍:“你在笑话谁?”
沈冷嘿嘿笑:“能不能认真点,我们在讨论很严肃的问题。”
庄雍把鱼竿递给沈冷:“你来钓。”
沈冷接过鱼竿,提起来看了看鱼钩上的鱼饵早就没了,由此可见庄雍之前一直都在发呆,连什么时候鱼饵被吞光了都不知道,又或者是他根本就忘记了要挂鱼饵,他看了看庄雍身边的小盒子,里边是配制出来的鱼食,味道还很香,沈冷把鱼竿放在一边在荷池边地上刨了刨,刨出来一条蚯蚓挂上。
庄雍哼了一声:“低级。”
沈冷道:“我是不惯着鱼,就蚯蚓,爱吃不吃,不给它那么大脸。”
庄雍:“......”
沈冷把蚯蚓挂好鱼钩甩出去:“我去的时候严大人正在用鬼瘾胶,屋子里烟气缭绕,我进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起不来,在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一个鬼躺在那,眼神迷离,连我都没能认出来,我和他说了些什么大概他也不会记得了。”
庄雍沉默。
“那是一位掌管地方民治的高官,却被这小小的鬼瘾胶毁了,我一直都在想,大宁如此强盛,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求立人拿什么抵挡凭什么不臣服?当我看到严大人那个模样忽然间醒悟过来,求立人就是用这种看似不起眼的方式在反抗,我已经请廷尉府的人去帮忙调查,大宁派驻过来的官员有多少人在用鬼瘾胶,如果......”
他看向庄雍:“如果人数很多的话,我可能会做一些更出格的事。”
庄雍声音很轻的说道:“我说过的,你不适合为官,战场上的事还算直接,所以你应对起来没有什么压力,你天生就是个领兵的将军,可官场和战场不同,大宁派驻到求立这边的官员分成三种人,第一种是不得意的京官,他们在长安城官场混迹多年已经失去升迁希望,到求立来是唯一的机会,别人不愿来他们却只能来,如严大人便是如此,你不能说他做事不够格,所以我看不惯他的同时又有些觉得他可怜。”
沈冷没说话。
庄雍继续说道:“第二种是地方官,比如各县的小吏,很多派驻到求立的官员都是这样的人,他们不是没有目标,只是实现目标的路很远,也很艰难,他们也觉得唯一改变人生轨迹的机会就是来求立,当初陛下说过,调往求立的官员直接提两级,八品的那些文案小官拿的不是朝廷俸禄,到了求立升为正七品,就是朝廷正式登记在册的官员,七品官直接升六品,六品升五品,陛下还说过,在求立的官员以五年为期,五年户部考核评定,若是政绩优秀的人才可调回大宁,还会提拔,你说他们谁不想把握?”
沈冷知道庄雍是在提醒他,他如今的这一切都来之不易。
“他们需要拼五年,五年未必能拼出来一个风光锦绣,而你现在已经拥有了,刚才你说年轻了不起,年轻确实了不起,若我年轻二十岁,我也还有豪情壮志,如今没了,是真的没了,年纪大了的人和年轻人想法不一样.....年轻人觉得自己可以跌倒再爬起来,无所谓,年纪大的人想着的则是......尽量不要让自己在乎的年轻人跌倒,尽其所能。”
沈冷笑了笑,眼睛微微发红。
庄雍假装没有看到沈冷的反应,继续说道:“第三种人则是带着目的来的,这个世界最复杂的就是人,越是已经拥有一定地位和财富的人越是复杂,他们觉得求立有利可图,这种人最可怕,因为他们有实力,你做的是断他们财路的事,我不知道沈小松最初教导你的时候有句话对不对,他说过,年轻人当有锐意,不藏锋。”
沈冷点了点头,这些话沈先生在他还小的时候就说过。
“年轻人确实当不藏锋,可不藏锋就会得罪人。”
沈冷又点了点头。
庄雍继续说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喜欢你,韩唤枝喜欢你,叶流云喜欢你,陛下身边的很多人都喜欢你,陛下更喜欢你,所以才会对你包容甚至可以说纵容,你和那些正在辛苦拼争攀爬的人不同,他们得罪人一次可能就没了未来,而你得罪人那么多次依然还好好的。”
沈冷低着头,看着鱼钩上下起伏。
庄雍道:“然而这不能说明你可以不怕跌到,恰恰相反的是,你不能跌到,你知道你跌到意味着什么吗?陛下喜欢你,若是连陛下都不得不处置你,你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沈冷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不适合官场。”
这话他自己也不止说过一次。
他看向庄雍:“沈先生不止说过年轻人当不藏锋,还说过要心向光明,心向光明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懂得判断对错,如果我改变了,适合官场了,心里也不再光明了吧,我知道已经到了我现在这个位置更应该去适应环境,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所谓成熟不外人情世故......”
他看向庄雍:“我做不到,沈先生现在的想法也是让我试着去改变,去适应,去变得圆滑一些,再看二十年吧,二十年后如果如此肆意妄为的我还活着,应该,大概......”
他沉默片刻,摇头笑了笑:“还是这样一个德行,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但我不正义,正义的人心中对错没有远近亲疏,如那些行侠仗义的江湖侠客,我心中的对错有远近亲疏,所以不正义,如果沈先生和大将军你们错了,如果茶爷错了,如果孟长安错了,如果陈冉王阔海杜威名他们错了,我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弥补,如果弥补不了我希望我可以代替你们受罚,我很少会说这么直接到有些矫情的话,既然大将军提到,我就说一次......在我心中,理在第二位,亲在第一位。”
他拍了拍庄雍肩膀:“年纪大了想护着小的,年纪小的难道就不能想着护着老的?很早之前我听过一句话......男人啊,前二十年看父养子,后二十年看子敬父,前二十年父不养子是无德,后二十年子不敬父是不孝,万一老天爷睁开眼看看就没准天打雷劈,我在江南道鱼鳞镇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没爹娘的孩子,后来幸福起来,因为我觉得我有好几个爹。”
他站起来看向荷池,荷池之外是远方。
“到我站起来的时候了。”
庄雍沉默,然后笑。
笑的有些鼻子发酸。
沈冷道:“求立这边的事,对的就是对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所说那些心怀梦想的年轻人到了这边被一包小小的鬼瘾胶给放倒,纵然他们一定会被放倒,我希望把他们击败的是梦想而不是毒,我请廷尉府的人帮忙调查,跟他们说,别给年轻人一种他们可以戒掉毒国法就可以原谅他们的错觉,如果国法原谅是国法不公,那不是国法是人情。”
庄雍也看向远方。
沈冷笑了笑:“如果因为我想废掉鬼瘾胶而被大宁官场击败了我,那我也不后悔,离开这样的官场应该是做对了选择吧?”
庄雍长叹一声:“干吧。”
沈冷嗯了一声:“我来干。”
庄雍:“求立我最大。”
沈冷耸了耸肩膀:“那你也只算是从犯。”
他看了庄雍一眼:“我把严大人抓了。”
庄雍:“......”
沈冷道:“我在廷尉府的牢房里看到了另外一个严大人,痛哭流涕,跪地忏悔......人啊,都知道是非对错,只是有些时候会知错犯错,可怜,不可惜。”
庄雍指了指:“鱼。”
沈冷提起鱼竿,鱼钩上挂着一尾很肥很肥的鱼儿,还在挣扎,还在摆尾,那么不甘。
庄雍看着那尾鱼:“这是我的家里我的池塘。”
沈冷:“对。”
庄雍:“所以你为什么钓我的鱼?”
他笑了笑:“池塘是我的,鱼竿是我的,刚才是我让你钓上来的鱼,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沈冷:“有意思吗?”
庄雍:“特别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