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如玉能够经营赌档,自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输光了血本在赌档闹事或是拔刀干架的事她都遇到过,像张舜卿这种大妇抓狐狸精的事对她而言,其实只能算小场面。表面上装得魂不附体,拉着范进的胳膊不放,其实心里根本没把这个当回事。
大不了就被她打死。
梅如玉回头看了一眼床单上那朵鲜艳红梅,人世间的生死荣辱于她而言就如清风浮云,不能影响分毫。既然人的一生都是命数使然,自己又何必在意?一切交给老天爷做主就好了。
男子的手捏住了她的手,以极低的声音道:“有我在不用怕。”
梅如玉表面上乖巧地嗯了一声,心中却并没有什么波动。她恨这个男人,一如她恨这个世界,固然这个男子各方面条件于当下都足以称为良配,平心而论自己的出身能够给他做妾要算是抬举,可是她依旧还是不喜欢。自己的心已经给了薛文龙,就不会再给别人。
一想到两人方才的情景,她就忍不住对范进恨之入骨,他让自己越快乐,对自己越宠爱,自己就越恨他,就像恨自己一样。只是这种恨她永远不会表现出来,还要努力装出快乐的样子,至少在薛家兄妹面前必须如此,只有这样才能气死他们。
“把这个贱婢乱棍打死!”
“胡闹!你即便是相府千金也不能草菅人命。”
“你的账我还没跟你算,你还敢给她求情?”
“算什么算?我是个男人,找点乐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你情我愿的事情,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你不让我碰你的丫鬟,还不许我在外面找人?别以为你是相府千金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才是一家之主!”
书房内,看着范进与张舜卿激烈的争吵,虽然事关自己性命,梅如玉还是忍不住想笑。金童玉女天作之合,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外人面前的神仙眷属私下里原来也会吵成这样,如果自己嫁给薛文龙,是不是也会如此?不会……文龙哥肯定不会像他这样拈花惹草……不,也说不准。脑海里再次响起骰子的转动声,命数就如赌局,谁也无法猜测,下一把是开大还是开小,一切听天由命就是了。
梅如玉的心态现在已经从与天争命变成了听天由命,自己既然付出那么多努力,结局还是沦为男子的玩物,可见该来的总也躲不开。如果命中注定自己要被大婆子打死,跑也没用,如果老天要自己和这个男人过一辈子,自己也认了。至于他们夫妻之间最后谁的意见占上风,必然是上苍早就规定好的事,自己不必关心。
范进夫妻总归是读书人,和梅如玉熟悉的边军夫妻不同,不会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或是祖宗奶奶的乱骂。两人只是言语上互相冲突,范进寸步不让的维护着梅如玉,甚至要给梅如玉名分,让她过门。张舜卿的脸气得煞白,用手指着范进道:“你真要维护这个狐狸精?早晚会后悔的!夏荷,我们回去收拾东西,随我去拜访王世伯!”
“夏荷,好生伺候夫人,让她在那里多住几天!如玉,跟我走。”
范进拉起梅如玉的手,一路回到卧房,梅如玉装出一副胆小的模样道:“老爷……我怕!”
“别怕,有我在没人敢把你怎么样。我堂堂一个大丈夫,难道要被妇人骑在头上?我回京就纳你过门,让你当姨娘。将来好好疼你。”
说话间范进的手在梅如玉的脸上轻轻一捏,梅如玉微笑着拉住范进的手,“奴家伺候老爷宽衣。”
“不了。被那贱人一闹,什么兴致都没了,真是扫兴的东西!你好生休息,我去书房坐一坐,先把你的官司开销了。”
范进前脚离开,后脚金七姐就从外面溜进来,看着目光呆滞的梅如玉和那凌乱的床铺,上前抱住梅如玉的肩膀道:“妹子,你想开点,我们女人就是命苦。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没什么大不了的。”
“七姐我没事,今晚上……是我……自愿的。这是我的命数,或许我前世造孽太多,这辈子就该如此,我认命了。我知道对不起你,害你白白被害。我会报答你的,你不管想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的马帮要做什么生意,我可以为你说话,再不然我让他给你银子。他……对我还不错,我找他要珠宝饰都肯给,为七姐要点什么,也不算难。”
金七姐一笑,“妹子你想开了就好,姐就怕你心思窄,绕不过这个弯来。其实给大官做姨娘,将来回京师享福,比起在这里受罪强多了。你也没什么对不起姐的,就像你那句话,这都是命。或许姐命里就该有这一劫,我早想开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只要你过的欢喜,姐心里就高兴。等你达了,姐还要沾你的光,到时候咱们帮你把内宅的狐狸精都打趴下,让他单宠你一个,气死那个薛五!他对你是怎么个好法,是认真的,还是只想玩玩?”
“他现在对我确实不错,为了我把大婆子都赶走了,所以我要是开口找他要点什么,倒是不难。只不过是不是认真的,我却说不好。这个世上,又哪有谁对谁是认真的?一切都是命数,老天爷注定的,那么长远的事,我已经不想了。眼下他对我还不错,七姐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我都为你办。”
“当真?他为你把大婆子轰走了?”金七姐的眼神里闪烁过一丝得意,但随即就掩饰下来,等问过细节之后,微笑道:
“我就说过,妹子不是一般人。你第一天见他的时候,他那眼睛就快粘在你身上了,看来他对你是动了真心,妹子你也得学聪明点,不能总是一副臭脸,那样男人肯定不高兴。你啊得多讨好他,让他离不开你,就算一开始是玩玩,以后也就变成动真格的。我教你几招,保证他拿你当成活宝贝……”
她趴在梅如玉耳边嘀咕几句,后者虽然对于内媚之术毫无兴趣,尤其不想用在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身上。只是记着金七姐提起的要求,她的马帮最近需要出关,想要一份通关文书。
上房内。
范进抱着张舜卿一阵讨好,张舜卿在他额头一戳,“你这张嘴啊,搞得我也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刚才说的那些话,怕不是你的心里话。是不是早就想要凶我,故意借着这个机会一书胸臆,心里无比畅快啊?这回我一走,你就彻底没人能管束,想要赏梅就赏梅,想要摆弄那塞上野花,就摆弄那野花,是不是格外快乐?”
“天地良心!我这还不都是为了大事。要不然我陪娘子去见王司马,那梅氏我打她走人就是了。”
“言不由衷。”张舜卿在范进身上嗅了嗅,警告道:“我不在你身边,你自己多加小心,不要自以为聪明,反倒落入人家的陷阱里。还有啊,这里毕竟是边地,不比腹里之地太平,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不许你逞英雄,要往回跑。你是巡按,没有守土之责,临阵脱逃的罪名我也可以轻松帮你抹掉,可你要是敢弄伤自己,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一想到明天就要暂时分别,二人都有些依依不舍,张舜卿在范进耳边道:“我知道,咱家这些女人里,你最在意的还是梁氏。虽然她年纪比你大,又是个寡妇出身,但却是相公你的心头肉。所以我这次特意要她做我的护卫,就是为了不让她趁虚而入,把我的相公拿走。大娘子可以随意处置小妾,何况是个没名分的管家婆,她在我身边,相公可放心?”
范进一笑,“我当然放心了。娘子的为人我最清楚,卿卿既有宰相才,也有宰相度量,趁丈夫不在,就折磨妾侍的行为,不但伤了夫妻情分,也显得大妇不能容人。无知村妇再不就是心胸狭窄之人才会那么做,卿卿巾帼须眉,哪里会做那等事?”
“就你的嘴巴厉害,三五句话,把我的路都堵死了。你放心吧,我保证你的心头肉三姐平安无事,不过……你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若是让我觉你在梅氏身上用的气力大过我,看我饶不饶你!”
房间内两夫妻开始抓紧时间,纪念自己分别前的时间。夏荷在外面听得心荡神摇,轻轻解开衣服盘扣,心里暗自怨念:小姐明明说了,要姑爷赏梅观荷,怎么话只说了一半?这还讲不讲信用阿?
张府密室之内。
看着金七姐送来的密报,张遐龄面带微笑,手捻胡须,满是得意之色。“我还以为这姓范的三头六臂,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年少之人血气方刚好涩是常事,以此引他入毂,最是容易不过。如今他收用了梅氏,与代王府已经成为死敌。他一个外来人,要想在山西斗赢代藩,少不了要找我们帮忙。投桃报李,我们帮他对付代王,他帮我们的忙也就是情理中事。我们先给他一点甜头,让他真以为我们和东南的士绅一样蠢,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任他驱驰,等到他完全倚我们为臂助之时,再让他知道,咱们张家的债不是那么好欠的!”
张四端道:“辛爱汗那边……似乎还是踟蹰不进?小侄只怕夜长梦多。”
“三娘子手段厉害,辛爱吃不下她,现在不敢乱动。不过这也就是早晚的事,一个女人能有多大本事?还怕她能翻了天去?不过话说回来,辛爱终究是不如其父,俺答汗那种霸气是没有了。我们前前后后,给了他那么多东西,他反倒胆子越来越小,越来越不敢动作。既然如此,我们就只好自己动一动,给他一点信心。我已经让四象给朱鼐铉送信,那人素来无谋少智,又在女人这件事上最看不开。听说梅如玉的事,他一定会疯,到时候范进想不碰他都办不到。”
“他们两边斗起来,山西必然大乱,如果辛爱汗那时还不肯进兵,那我们或许就该考虑和三娘子合作。”
张遐龄摇头道:“糊涂!三娘子是个女人,牝鸡司晨主乱之道,何况三娘子与吴兑交情极好,她是个真正想要和大明合作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她合作。我们这次只要把宣大搞乱,不怕辛爱不动,你只管放心,他总归也是要做大汗的人,只要边地一乱,他肯定会有动作。”
“可是我们帮了范进,将来代王府那里如何交待?”
张遐龄一笑,“我们的朋友是代王府,不是朱鼐铉。不管谁做代王,都离不开我们。再说这次辛爱打进来,山西是否还有代藩,也不好说,何必怕他。倒是代王府那大片田地,才是该抓在手里的宝贝。我知道四端为人谨慎,不过做生意,光谨慎是没用的,胆子不够大,一辈子也出不了头。多跟我学学,胆子放大一点,该闯就得闯,这样才能打出一片天下来。”
代王府内。
朱鼐铉的茶碗重重摔在地上。怒吼道:“大胆的范进,居然敢割本千岁的靴子,我饶不了他!”
张四象不住告罪道:“小人实在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早知如此,当初不管怎么说,也要把金七姐她们拦在巡按衙门外面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朱鼐铉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乃至于张四象甚至怀疑,方才他的暴怒究竟是真是假。朱鼐铉看着张四象,一字一句道:
“这些年,咱们两家联手做了多少事,彼此心里有数。我不管你们想些什么,也不管你们有什么盘算,现在我跟你们交个底。我和范进,你们只能挑一个人来撑,如果你们撑范进,我可能会死,但是你们也不会活得舒服。我未必斗得过张居正,但是有把握拉着你们一起死。把我这话告诉你们家主,让他自己选条路走。你们张家人算盘最精,得失利害你们自己算得明白,张居正是文臣,再怎么得意,也就是一世富贵,我们代王府却是代代相传与国同休,所以该站在谁一边,你们自己慢慢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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