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职方司主事张国栋,范进在兵部观政时结交的朋友,这么几年下来,他依旧是主事,位置丝毫不动。上次查办朱国臣一案张国栋的堂弟,兵马司指挥张国维也卷到里面,不但官职难保,就连性命其实也是难说。当时范进高抬一手,把张国维放过去,给了他一个反口咬人的机会,事后被判以充军,连地方都是他自己挑的,高举轻落,于他而言已经是格外的宽待。
范进肯手下留情固然是考虑到要打击高拱的需要,尽量为自己一方增加力量,同时也是考虑到自己与张国栋的交情,对他的手足手下留情。事后范进并没有去找张国栋说明什么,后者也没向范进道谢,仿佛对范进这份人情压根就没理解。等到范进成婚时,他也就是送了四两白银的贺仪,在当时那些礼品里根本就不出色,就如他的官职一样,不显山露水,没人在意。
这次他能主动登门,倒是让范进大出意料。他并不是没想过找张国栋,只是根据他的感觉,张国栋有点高深莫测,找他能否获得帮助实在吃不准,最后也就放弃了这方面的念头。这么一个在兵部职方司做了十几年主事的官员,对于兵事的熟悉程度,自然远过那些年轻的给事中。尤其是在绘制地图时两人闲谈也可以确定,这位张主事绝对是个知兵之人,其胸中丘壑远同侪,此时上门自有大用。
落座之后张国栋并不客气,开口道:“今晚上定要扰退思一顿酒席,酒就要满殿香,虽然眼下市面上也有,但都是挂个牌子,根本不是宫里的味道。至于菜么,你家开的酒楼我也是去过几次的,炒菜的味道比之吴菜亦不逊色,价钱上还要便宜许多,像我这种穷京堂倒是可以吃得起。今天到了你这宰相东床家中,千万别拿寻常菜色敷衍我,不上几道好菜我可是不答应。”
张国栋是个很有节制之人,虽然好酒,但控制自己只喝了几杯就不再饮,只品评着滋味道:“好酒!确实是好酒!这满殿香本来是宫中之物,还是太监们为了牟利,把方子偷出来在民间私酿,市面上才能尝到滋味。要说太监们做的坏事多了,但这件事做的堪称功德无量。不过这帮人做生意永远是那副样子,只认钱不知廉耻。满殿香的牌子闯出去,就开始在酒里加花头,味道越来越寡淡,到如今这酒就只剩了名字,味道远不如当初。其实国朝的事大多如此,当年和现在用的一块牌子,实际的东西则是天渊之别。如果只认牌子不看现实,等若刻舟求剑愚不可及,一准碰个满头包。”
“张兄此言甚是。就像这官职一样,六部都有主事,但是张兄就只有一人。以兵部为例,张兄稳坐主事无人可以代替,普通的主事怕是没有这般本事。”
“过奖了。国朝栋梁无数,小小司戟不足一论,谁都可以做的来。之所以我能在这个位置上不动,无非是职方司油水太少,没人愿意屈就罢了。若是武选司、武库司那几个肥衙门,谁又坐得住十年八年?咱们职方司的情形退思是知道的,除了档案就是地图,老鼠、蠹鱼是咱们的好伴当,其他就没什么往来,这个位置谁愿意来啊。也就是我这个懒散之人愿意在这里享清闲,大家也就乐得容我偷懒。”
范进一笑,“张兄不必绕弯子了,有话说在明处就是,难不成是要打小弟的秋风?看在你我交情份上,只要张兄开口,小弟自然一诺无辞。”
“好说,当日退思在库房修缮地图功德无量,可惜未竟全功,甚为遗憾。不过说句实话,绘制原图之人能力参差不齐,态度上也不是都肯认真,是以那些地图本身也有讹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退思这次前往宣大,正好可以根据实景参照地图修正,保证咱们兵部存的地图不至于出了纰漏。”
说话之间张国栋从怀中取出个包裹放在范进案头,“郑军门三代本兵,论起行军打仗乃是个好手,自然也知舆图妙用。然而身边没有精擅此道之人,郑军门自己又不可能亲临前线去做这种粗使活计,退思拿着这舆图去,他一准欢喜。”
范进道:“张兄给了这么一份厚礼,要小弟该怎么报答呢?”
“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三军不用受战阵之苦,京师不闻渔阳颦鼓之声,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张国栋一笑,举杯一饮而尽。随后用手轻轻拍了拍包裹。
“退思是历过庶务的人,对于下面的情形比普通人了解得多,与庙堂诸公看法也不相同。在各位大佬眼里,边关安定靠的是督臣处置得当,至于三军儿郎不过是一些数字,伤亡斩在大佬们眼里,也无非意味着要出多少抚恤,要颁多少岁赏。所谓伤亡损失都是数字,而不是人。这不算什么错处,只是因为大家站的位置不同。他们是云端人,站的位置高看的是全局,我们是地上人,所能看到的就是眼前这方寸之地,所以论目光远大,我们不及大佬,论起看人来,我们或许看得更清楚一些。退思早晚是要成为云上人的,到那个时候在你眼里,或许我也成了蝼蚁。趁着你现在还在地上,我可以托付你多看看眼前,少想些大局。所谓天下所谓全盘,都是你成了云端人之后该想的事,现在还是该多接地气。”
“宣大为京师门户所在,当年庚戌之变,俺答绕过大同,大军就到了京师。总算是京营拼死守城,虏骑只在城外烧杀一番,随后就退了。饶是如此,直隶百姓也遭灭顶之灾,京师附近几乎十室九空,事后世庙震怒,斩了兵部尚书作为惩罚。要说一个二品部堂拉到西四牌楼砍头,动静也不算小,可是对于那些被鞑虏残害的百姓而言,不管一个多大的官死了,他们的财物也不会回来,房子也不会建好,又有什么意义?那次变乱着实伤了百姓元气,过了许多年才恢复了生息,我听老人说过,最早那几年有人听到銮铃声都要吓尿裤子,只当虏骑又至,可知百姓被害的情况有多严重。而这还只是一次虏骑寇关而已。京师百姓认为灭顶之灾的事,九边将士却是每年都要面对几次,你就知道他们过得是什么日子了。”
范进当然也明白,大明的繁华属于天子脚下,属于锦绣江南,但是于九边之地的军民而言,却没什么感觉。即便张居正是个关心边事的辅,也没法把他的关怀化成实物填饱那些人的肚皮,或是给他们平安。
固然腹里地区也有不少百姓挣扎于死亡线上,每天奔波不一定能填饱肚皮,一场瘟疫可能夺去很多人性命。对比边塞而言,他们依旧值得羡慕。当京师附近的百姓为今年庄稼的收成而担忧时,边关百姓所要担心的是自己能否活着看见庄稼成熟,以及庄稼成熟后自己所在的土地控制在谁手里。有些人离天堂很远,但是比起身在地狱之中的人,总归还是幸福多了。
“在那种地方的人,不能用腹里地区的规则来要求他们。大家生活的环境不一样,规矩就不同。水至清则无鱼,很多时候人们口诛笔伐的罪大恶极,说白了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在不就是根本没在那个环境里,无法体谅他们的难处。无数的大道理也抵不过一句话:我要活下去。为了活命,人们做什么事都很正常。”
“这我能够理解。”
“能理解就最好不过了。退思是个明白事理之人,很多话不用我提醒自己应该能想明白,京师里的人喜欢说九边民风剽悍,兵卒不驯,九边兵将则认为京师里来的老爷目中无人,不知边上疾苦。两下的矛盾,往往就是这么产生的。只要做到前半夜想想别人,后半夜想想自己,我想就不至于闹出什么冲突来。我对退思有信心,别让我失望。”
张国栋说完这些便不再喝酒,只低头吃饭,不再说军务上的事。等到他离开之后飞,范进打开包裹,现里面除了地图,另外还有一份厚厚的名册。在名册上记录着百多个名字,每个名字下面都记载着其本名、现用名、原籍所在、家庭情况,外加经营商品,往来区域、部下人数多少最后还有联系方式。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商队领,这一百多个名字,就代表着一百多个商队。虽然在俺答封贡之后,明朝在边塞上开马市榷场,满足两下的商品交易需求,但是对于那些草原上的部落来说,单靠马市还是不能够满足生活需求。再者说来,也不是所有部落都有进入马市贸易的资格,与明朝马市交易,必须持有朝廷颁的金印,而这枚金印就掌握在俺答汗手里。
谁拥有金印谁才能在文书上盖印,有了印戳的文书才具备和大明贸易的资格。各大小部落想要贸易,就得先设法取悦于俺答,才能把物资拿出去交易粮食或者棉衣、铁器乃至丝绸、茶叶。交易的数量也受控制,自己的自主性不强。
很多小部落只依靠马市根本活不下去,所以另一股势力就填充了这个市场的空白,也就是草原上的行商。这些人另一个身份就是走私商人,他们越过边墙,给蒙古人带上急需的物资,换去牲口或是金银,从中谋取暴利。对于这些小部落而言,商队往往意味着活下去的希望,所以通常情况下,他们不会攻击商队,反倒会对商人加以保护,真正杀害商人的则是边军以及大部落的游骑。
吃这碗饭的,多半是桀骜不驯之徒,很多就是马贼兼职客串,货物来源也极为可疑。张国栋手上居然有这么一份名册,就让范进心里觉得可疑,也对这些商人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张舜卿对此倒是感觉平常,“职方司掌管天下舆图,那些舆图也要有人画啊。虽然边军有夜不收,但是他们是刺探军情的,绘图这事并不方便,再者离兵部也太远。兵部专门有自己人负责绘制地图,顺带打探剧情,这些人的上司,便是职方司。这位张国栋,多半就是职方司里管那些人的头领,这些商队的人,就是他的手下。他们在草原上贸易,可以趁机观看地形,也可刺探北虏虚实,如果有什么异动也可以及时上报,免得被打个冷不防。再者,这些人做生意,也是朝廷的一种手段,让这些小部落不至于衣食无着铤而走险,尽可能维持边境太平。他们表面是私商,实际大多是朝廷的人,或是与朝廷有关系,其中有一些,还是世袭军户。”
范进也听明白了,这些商人只是掩饰身份,其实都可以算作大明的军情人员,张国栋给自己的,是一份情报人员档案。在他的身份来说,做这种事是有点犯忌讳,肯这么干自然是有所图。得到这些情报人员的帮衬,对于自己的行动肯定大有帮助,但是自己显然也要做点什么,作为对张国栋的回报。
回想着他说的话,范进隐约感觉到,可能宣大边防上,存在着一些纸面上非常可怕的纰漏,一旦兜出来,就会闹个天下大乱。张国栋此意分明是希望自己从中弥缝,让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具体是什么事,张国栋肯定不会说,就只能自己去搜寻。至于这份名册,说不定这上面的人也卷进这样的事情里,自身也陷入危险之中,需要自己给他们做靠山,帮这些人摆脱危机。
张舜卿皱着眉头,“张国栋倒是会给人出难题。相公到山西先要给他帮忙,真是的……回头跟爹爹说一句,把他的差事给别人做。”
“别,这年月想找一个像他这样不会当官,只会办差的人,已经不容易了。这样的人对于朝廷来说,越多越好。他把名册给我,证明对我有信任,我总不能辜负他才是。只要不是什么原则问题,我替他弥缝一二也是无妨。”
说着话范进将头靠在床边哼哼起了:当年结拜二贤庄,单雄信对我叙衷肠。揭开了绿林名册把底亮,我把那响马弟兄当作手足行……
朝廷的圣旨在张国栋拜访的二十天后,终于颁布下来,与张四维奏疏保举的内容差不多,范进的官职被任命为都察院御史,巡按宣大,另自户部领帑银二十万并毛蓝布八千匹,为宣大将兵贲赏。
不过与张四维之前的保举有所区别,范进这次去宣大带的不是王命旗牌,却是一口尚方宝剑。
阳和城内,看着朝廷邸报,宣大总督郑洛脸上阴晴不定,过了良久,猛地将邸报一丢,朝身边的从人吩咐道:“传我军令,着宣府、大同、山西三镇游击以上军职者,到城里见我!本官要给他们念念邸报,让他们知道知道,朝廷派了一位带着尚方宝剑的新巡按过来,这帮人平日做过什么心里有数,这回一个个都把脖子洗干净,等着挨刀吧!张江陵,本官倒要看看,你要在宣大砍多少人头,打掉多少纱帽!九边不比东南,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带着尚方剑来,是怕天下不够乱么?若是在这闹出大事,我看他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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