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早就设有官学,如今于京师之内另设官学若干,这会不会让人觉得是浪费国帑多此一举?且设立官学又要多设立一些学官,对于朝廷来说,就又多了一笔开支。先生一直在说国用不足理应节俭,自宫中以降,各处都在压缩开支,这时候设立衙门官吏,似乎也与先生所求相悖?”
张居正府内,负责代范进上奏章的杨四知与范进对面而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张家未来女婿的神情,生怕自己的言语有哪些地方得罪面前这位新贵。
杨四知今年也还不到三十岁,长身玉面相貌堂堂,如果粗一看上去,会把他误认为张家子侄。他也是进士出身,自身的才华不差,相貌又和张家人有相似之处,自然容易得到信任提拔。但真正让他成为张居正心腹爱将的原因,还是他的忠心与胆略。
张居正只要给个暗示,杨四知就会冲出去参人,不管对方身份权柄,也不管这道本章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严重后果,都会奋不顾身的杀上去。只要张居正不喊停,他就会不停地以白简攻击不死不休,即便两下有交情渊源也毫不留手,是出名的言路健将六亲不认。
在张居正门下的言官体系里,杨四知与朱琏最为出色,号为双杰,为江陵党立下赫赫战功,之前弹劾张翰,杨四知就冲的最猛,本章力度也最大。以他的才学和忠心早就应该外放任官或是高升,但问题是他几年前在官场上栽过大跟头,乃至成了京师笑柄所以提拔不上去。
彼时杨四知作为京师巡城御史,想要搏个名声,严肃洪武禁令禁止四九城百姓杀牛吃牛肉。同时还挂出悬赏告示,鼓励民间举报,凡是举报杀牛吃肉都可以得到奖赏。
结果榜文贴出没两天,就被京师里爱好和平的人堵了官厅衙门。这些人以杀牛为生,杨四知要绝他们的生路,这些人自然就要拼命。已经放出话来,看到杨四知就是一刀,然后一命抵一命。杨四知见事情闹大,已经有群体趋势,竟是一个月没敢到衙门坐堂,至于杀牛禁令之事自然也就没人再提起。
这件事在京师官场里流传很广,杨四知的提拔也就办不到。张居正这次特意让他上本,显然是看中其胆略与冲劲,打算给他个机会发迹。不过事到临头,杨四知自己却又有些动摇了。
他的性情里有很重的投机色彩,但是缺乏韧性,否则也不至于被一群人吓得不敢去衙门办公。吃过上次的亏以后,现在变得内敛许多,做事之前也会先想后果。这么一份奏章看似寻常,背后关系的事情太大,若干年后都可能有后遗症,自己能否扛得住,就是个重要问题。
范进微笑道:
“杨兄的顾虑是对的,想的也是对的,不过有些地方没想太透彻。固然朝廷早有官学,不需要再重新设置。但是杨兄请想,所谓官学教授的乃是圣人之学,我辈读圣贤书拜圣人像,都得算作圣人门徒。如今兴办的官学,学的是忠君之道,治国方略,将来都是天子门徒。从圣人门徒变成天子门徒,这里面的变化,杨兄不难理解吧?你觉得为这件事花钱,还能算作多此一举?”
“这……”杨四知一愣,随即也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范进的话他如何不明白,这些学校挂出来的名义是为天子培养私人班底,这个名分不但大而且正当其时。
如果是一个成年皇子登基,他的班底早在东宫阶段就应该初步形成,对于一个新版班底需求不高,这种官学也就是那么回事,有没有都行。可是万历冲龄继位,最大的短板就是缺人,这是他这个朝廷最大的硬伤所在。
满朝文武不乏三朝元老,那些人对于大明朝廷的忠诚或许无可挑剔,但是对于皇帝本人的忠诚,就不大好说。其中大部分人是老主提拔起来的,基于对先帝的爱戴,忠于眼前的皇帝。就连张居正本人,如果除去师生因素,同样是先帝遗留的臣子。
这种情况下,这种学校对于皇帝的重要性不言自明。在这么一所学校里打个滚,沾上皇帝的烙印,就可以算作少年天子的心腹。这对于皇帝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之事,而对于群臣来说,谁敢公开反对这一点?
表面看上去,这是个对皇帝有利的事,可是实际操作中,又另当别论。皇帝想要派讲官,能派谁?最后不管派到谁,都是张居正的人,总不可能派几个太监去给大臣讲学吧?
也就是说,这个官学名义上挂着皇帝招牌兴办,背后得利的还是江陵党。如果皇帝拒绝的话,也绝了自己网罗文官的通道,多半不会如此。范进这一手化暗为明,就是要用一个阳谋,为张居正扩充羽翼。
过去的江陵党只是个虚称,任何一个有为宰辅,身边都必然聚集大批跟随者,否则他的工作就没法做下去。江陵党也不例外,不过是一群为张居正效力的官员聚集在一起,被人冠名而已。这个组织有名无实,一部分人因为乡党因素二聚拢,令一部分则因为张居正是首辅,才在他身边效力,等到换人当首辅,这些人也很自然的就改换门庭。
可按着范进的构想,把这学校建立运作之后,江陵党就会从一个有名无实的团体名称,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组织,张居正就是首领。大家荣损与共,同进同退,在朝堂以及地方守望相助互为奥援,日后必然成为一股洪流,势不可挡。
杨四知心思如电,瞬间想明前因后果,看向范进的目光,也变得越发恭顺。原本他的科分辈分还在范进之前,自身才学也不差,按照官场规矩应该是范进来拜他才对。之所以对范进客气礼让,主要还是因为这个宰相女婿的身份。心里未尝不是存着轻视以及一丝不能为人道的嫉妒。
这位江陵干将现在还是单身。至于单身的原因,就是在张舜卿刚回府不久,与范进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时,杨四知推拒了所有媒人,自己努力工作。
当然,他这个人很聪明,不会把隐藏的想法说出来,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去搏个富贵。等到顾实出现,他也就没再做什么,除非神仙否则谁也猜不出他曾经的想法。
可是现在他看着范进,心里已经再偷偷打鼓,回想着自己当初的作为里有哪些纰漏,会不会被范进寻到蛛丝马迹。他心里第一次有了怯惧这种情绪,承认自己斗不过对手。
借用天子的势,来实现自己组织朋党的阴谋,再把这一切做的冠冕堂皇公忠体国,即便将来事发,天子知道这道本章是出自范进之手,也不会动怒。不管此人心中的“道”为何物,于“术”的修为自己望尘莫及,张江陵存术废道,也就不怪范进能为坦腹。
这一层关系想通,这份奏章对杨四知而言,自然是有利无害,他当下点头道:“退思放心,这道奏章我稍后誊抄一份交上去,保证不会把退思的名字露出来。”
“露出来也没关系。”范进倒是很豁达:“教书用的是上元治县方略,说跟我没关系,也未必能服众。知道就知道,这些都是为人臣者应尽之责,我不在意。”
“退思胸襟宽广,倒是愚兄想多了。退思不几日就要大婚,愚兄身为言官,家中只有一个穷字常伴左右,想要送份露脸的礼物都做不到。只好略尽人心而已,退思不要嫌弃。”
他说话间,从身上取了份奏章放下,范进见是白简,知道是参人的玩意,但不明白自己成亲,拿参人奏章当贺礼是什么路数。
“我最近听说陶简之在广州任上犯了点纰漏,已经拟了份奏章,就在一两日间便可发动。”
陶简之啊……
范进发现以自己的记性,竟然一时都想不起陶简之的长相。那个当初一句话就能毁了自己前程的老人,那位足以颉颃巡抚的陶铁头,现在在他的脑海里,也不过就是个白发老朽,既不可怕也不可恶。在自己的心里,这个人从来就不算什么要紧角色,更没拿他当过仇人。不是自己仁慈,而是他不够资格。
“陶简之……我记得他已经致仕了,归隐林下的人物,还是不要赶尽杀绝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
杨四知哈哈一笑,“退思,我听说你们广东有很多蛇,你一定听说过这句话:打蛇不死随棍上!趁他病要他命,一棍子打死他,也就不用考虑见面不见面了,大家省心。这事你不必管,我保证办的妥帖,区区一致仕知府,小事一段,当初他敢坏退思的功名,也该是让他知道厉害的时候了。”
乾清宫内。
那份设立新官学的奏章在大批奏章里其实并不起眼,一般来说都会当作是哪个想要刷工作业绩又找不到事可干的人想出来的馊主意,再不然就是工部那边买通的人,为自己拉点工作干。大明朝的要紧事很多,在都城多几座官学根本不叫事,万历随手丢下去拟票,也就可以通过了。
但是大多数奏章都发了下去,这份奏章在他手上停留了许久迟迟不动,以至于冯保只能亲自跑过来提醒皇帝,该拟票的奏章是不是发完了?如果是的话,自己跟内阁好有个交代。
万历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冯保道:“大伴,朕想让范卿家进宫一趟,你能不能安排一下?”
冯保愣了愣,随即连忙陪笑道:“万岁,这事不好办啊。祖宗规矩在,谁也不能乱了成法。君臣独对那得够品级才行,范进的官太小了,让他进宫将来不好收场,将来是个人就要进宫面圣,您见了这个不见那个,就感觉是厚此薄彼,日久天长反为不美。再说对范进来说,大家认为他不懂规矩,不知道进退,对他来说也不好。他眼下就要成亲了,在京师里更是众矢之的,必须得小心谨慎为上,不能错走一步。万岁且等一等,等到范进的品级够了,自然就能入宫。”
“这倒是朕想的不周全了,大伴提醒的好。冯邦宁现在怎么样了?还在老家?”
“是啊,那混账奴才总是惹是生非,奴婢打发他回老家去,也算是给个警告。”
“这不好。冯卿也是朝廷命官,偶有小错也无甚打紧,只要肯改正就好。朕以为还是把他调回京里任职,大伴看着安排吧。”
“奴婢尊旨!这奏章……”
“哦……你不说朕倒是忘了,拿下去给内阁拟票吧,朕以为国家之事首在文教,文教兴盛,则国运昌隆。所以这官学不但要办,更要办好,不要太吝惜钱财。这两年太仓也有些盈余,应该好好办一办学,方才朕就是在想这些,现在就让太岳先生他们去想吧。”
等到冯保离去,万历才看向身边一直站着不说话的张诚。“张诚,你给朕说说看,想让范卿家进宫答话,有办法没有?”
“办法……其实还是有的。范进善于丹青,陛下可以让他进宫为陛下画像,另外也可教授内官丹青之术,让他们将来为二圣及宫中妃嫔画像,画像之时彼此对面,自然可以当面对答。”
万历哼了一声,“你这狗东西还有些小聪明,可惜聪明的还不够。冯大伴想不到的事你居然敢想到,不怕他寻个由头要你的命?今后在朕身边跟紧一些,否则很容易死的。这件事赶紧去办,尽快安排范卿家进宫吗,朕有话要问他。另外派人,给朕盯着冯邦宁,只要他一回京,就盯紧他的一举一动。把他做的事记熟,说给母后听。”
当宫殿里只剩皇帝自己的时候,年少的皇帝先是来回踱着步子,嘴里反复念叨着天子门生,目光里满是兴奋,乃至走得满头大汗也不觉得泪。后又摊开纸张,在雪白的宣纸上一连写了十几遍冯保的名字,随后又在每个名字上面,用浓汁重墨,打上一个又一个的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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