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春风吹在京城上空,吹得柳絮满天,也吹得人心中无限惆怅。
走出范府大门,回头看了一眼高大的门楼,美貌的贵妇人心中泛起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等房屋,是在委屈了我的范郎。张太岳是在太抠门了一些,给自己女婿住的房子怎么这般简陋?
虽然从事实角度,范家的房舍在京师里,也可以算作二流往上,而且还是自己的房子。比起那些依旧在租房的四、五品京官不知强到哪里去,但是对这个贵妇人而言,天下间能入她法眼的房子本来就没多少,毕竟她的对比标准不是皇宫大内,就是勋贵公侯府邸。
大明朝外戚的势力并不强,李彩莲作为太后堂姐,在朝堂势力格局里,没人把她考虑在内。但实际上,她对于太后的影响非常强,尤其是一些不涉于原则问题的建议,太后基本不会拒绝。
京师中如果有人能走通李彩莲的门路,所求之事也基本不会落空。当然,她的金口代价极高,寻常人想要见她一面都不容易,更别提请她美言,这个代价是在支付不起。
就像是现在,她想要的代价对于张舜卿来说,绝对是难以承受之重。事实上,她也没想过求李彩莲。虽然两下里颇有渊源,但是张居正对于武清侯一家看法极劣,是以家人和这位李夫人走动的也很生疏。张舜卿纵有所求,也不会想到求托李夫人,只是有些时候,这位太后堂姐并不是一个讲理的人。
她认为自己给张舜卿帮了忙,就有理由所要报酬,哪怕报酬的内容是这个女人半个老公,也不会认为有什么不合理。她这次要开口的内容就是把范进调回京里,不要等到任满,否则有人就要受不了了。
这个有人在李彩莲说来,自然就是指张舜卿,作为过来人她看得出,这位相府千金早已经和范进到了无所不至的地步。本来就女大不中留,何况尝过其中滋味的,自然更不可能熬的住。知道其中辛苦的人,自然可以体谅张舜卿独守空房之苦。李彩莲这种观点自有依据,比如一个大姑娘未曾过门天天在这里侍奉阿姑操持家业,你说她不是想相公也要有人信才行。至于李彩莲也每天来范府点卯……那是应酬交际,展教友,总归是高大上的目的,和张舜卿不同。
事实上她很清楚,自己已经快爆炸了。过去那个死鬼老公给她带来的感觉很一般,对这还可以忍,经历过范进之后再让她打熬,那简直就是酷刑。按照当下吏部的决定,地方官六年一轮转,李彩莲只怕就要坐着船赶到江宁去弘扬神通。
除去个人因素,从范进的前途考虑,她也认为范进应该回来。年纪轻轻在地方上待着,日久天长万一圣眷不再,于前途就有极大妨碍。尤其眼下京师里有人专门于范进为难,来自扬州的盐商不惜重金上下打点,都察院里已经有人开始暗戳戳的开始捅刀。
虽然他们不敢明着出来搞范进,但是说些怪话,或是扯扯后腿,这种事对于都老爷来说都是基本操作。毕竟人无完人,从上元县找毛病总能找到。言官的可怕之处不在于无中生有或是虚构事实,风闻言事不是那么个用法,只会信口雌黄的言官根本走不远。别忘了,即使言官风闻言事无罪,但是彻底的诬陷一样会影响考绩乃至遭到贬谪。不提张居正,范进的老师侯守用现在是都给事中,那是外放立刻提升七级使用还不愿意动的强大存在,又这么个人在谁敢诬陷?言官多值钱不用多说,谁会蠢到随便送死。他们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说真话。
事实的威力永远大于谎言,选择性地陈述事实一样也是事实,只选坏的一面来说,就能在皇帝心里积累对一个人不好的印象。这种负面印象积累一多,一旦作起来,就是个极危险的局面。李彩莲虽然不在朝堂,出身也低贱,但总归在这个高层圈子里混对这些事很熟悉,几年布局然后一下放倒的官员也有不少。
眼下她可以利用自己的关系在皇帝面前美言,尽可能抵消这种负面印象。但是日久天长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好。固然有张居正可以保护范进,可是大明朝终究是朱家人的天下,决定一切的,还是皇帝。
两年时间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不过是人生长河里白驹过隙的刹那须臾。可是对于万历天子来说,却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他大婚了。
在明朝,一个皇帝是否成年的标准不在于他的物理年龄或是心智知识达到一个什么地步,而在于他是否大婚。从制度上看,已经大婚的天子就是成年人,可以处理朝政,换句话说,张居正设在御座旁的那个座位该取消了。
当初天子年幼辅摄政,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还政理所当然。可是朝堂上即便反对张居正的人也很清楚,如今的皇帝根本不具备管理一个国家的能力。太后也下旨保留御座如故,张居正摄政如故,天子虽然成亲,依旧要像过去一样。尤其去年天子酒后胡闹,持剑在宫中乱闯,说是要杀冯保,还割了身边太监的头,激怒李太后,最终让张居正代万历起草了罪己诏书。
年纪轻轻就已经呈现出荒唐相的天子,自然更不能亲政,眼下朝廷上还是张居正大权独揽。可是在李彩莲看来,这种状态并不正常。固然没有什么过人的文化知识,可是在大户人家这种老管家拿着财权不交还当家少爷的做法也极容易遭人诟病。表面上看万历对于母亲的安排非常认可,但是内心里怎么想,李彩莲可吃不准。
她心里始终有个感觉,张居正这棵树太过枝繁叶茂,反倒未必牢靠。这种想法说出去肯定要遭人笑话,但是她确实如此想,并且感觉异常强烈,至于原因却是自己都说不上来。
除去这一点,今年初张居正生的一场病,也让李彩莲心内隐忧。据太医禀报,张居正害的是痔疮。这种病在大明朝宰相堆里不算稀罕,那位茶陵诗派开创者,大明朝著名天才加段子手李西涯就是老年痔疮患者。
得这种病的人多,不代表病不危险,按李东阳自己写的奏章就是:臣于弘治十七年十月初,得患痔漏脏毒等证,燥热秘结,累日不通,几至危殆。也就是说,这个病在明朝是可以要命的。
虽然张居正平日素以精力充沛,身体健壮著称,而且这次痔疮作时间不长,他就照常处理公务与一干部下饮宴通宵。可是李彩莲也从御医那得到两个消息:一,张居正的痔疮治不好,而且拉血非常严重,跟普通的痔疮病人不太一样。二,对张辅来说最好的治疗方式就是休息,但问题眼下的大明朝谁敢说让他老人家休息,那自己就得做好长眠的准备,所以这个方案压根不敢提。
有了病不但不休息,反倒依旧整日应酬不断,这绝对不是好现象。李彩莲没兴趣管张居正死活,范进的前途未来就必须考虑。不论如何,也得把他调动回来。不但如此,自己还要给他前程、富贵包括这房子,也要让他住的风光,张舜卿能给的,自己都能给。让他也看看,这女人除了比自己年轻漂亮,还有哪能过自己?
张舜卿对她的态度虽然客气,但是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鄙视。那种鄙视当然不会表现出来,一般人都感觉不到。可李彩莲何等样人?自然能感觉出那种文臣子弟对于自己这种民妇出身的妇人那种优越感。再说这女人不傻,或许能猜出自己和范进的关系,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张舜卿不敢揭露这一切,甚至不敢阻挠自己和范进的来往,她已经想好了,就算范进大婚前后,她也要来范家,恶心一下这个骄傲的女人,让她知道,在范家她不是一手遮天总有人可以治她。
自从万历大婚,母亲这里来的就少了,在罪己诏事件后,就更不怎么来.虽然身边有爱子潞王朱翊镠以及永宁公主陪伴,可两个都是小孩子只能讨欢喜,不足以做心腹之谈。是以对于这个堂姐的到访,李太后双手欢迎,两人的关系比在娘家还要亲厚。
一见堂姐的面,李太后就关切地看她脸色,随即又担忧地表示,堂姐面色憔悴,自己赏赐的那些补品,不知为何没有效果。李彩莲不好回答,只好把话岔开,两人盘马弯弓过了好一阵,才把话回到范进身上。
“张家千金岁数也不小了,张家嘴上不说,实际心里也急得很,姑娘总留在家里,不算个事啊。太后想想,去年的时候,张家的老夫人就做主,给张大小姐和范进订了亲,这不就是急么。若是总拖延着不办,也不成话。太岳相公为国操劳不容易,人都累病了,咱们别的忙帮不上,这点事总该伸把手。一个相府千金,没事就去婆家陪着个乡下老太太说话,这也不太体面啊。还是早点把人调回来,让他完婚,人踏实了,才好为朝廷出力不是。”
李太后偷眼看着堂姐,虽然她嘴里说得都是张舜卿,可是看她提到范进神采飞扬的样子,假公济私之意都已经懒得掩饰,如何还猜不出她的真实想法?她嘴上说张舜卿长在范家,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天天陪着范家那个乡下老太太说话,还出钱帮范家一个管家婆子开酒楼?
李太后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可怜的堂姐啊,这是图什么。自己很清楚,堂姐眼下最需要的不是人参灵芝而是范进,可范进成了亲,你再跟他来往又怎么会方便。他日一旦事,又该如何了局?
按着自己的意思,最好就是不让范进成亲,再把堂姐安排到江宁做佛事,成全她的心思。可是张居正对自己的恩情在,自己又不好太过薄待他的女儿,何况堂姐都这么说了,自己也该做个顺水人情。至于将来怎样,张居正的女儿总不至于太过不讲道理吧?
她想了想:“听说范进在上元干的很好,去年的时候罢了织造,把内织染局和神帛堂废了,改成了官款采办。还有些奴婢们私下议论,说是宫中上用缎匹怕是要出乱子。结果不但去年缎匹未曾短缺,质地也比过去内织染局送来的要好。算起开销,比过去办内织染局省了三成有余。还有上元的人丁、田亩都比过去增加了好几成,一县一年赋税抵周围三县之和尚有盈余。就这个还有人参他,说他什么以邻为壑,这都什么人啊。这个时候我要是把他调回来,就怕是大家以为这个罪名做实了,怕是寒了忠臣的心。”
李彩莲道:“这事也不难办,范进这两年都没来的及回京铨叙,一说述职地方的士绅们就拦着城门不让走,就连巡抚那都能接到禀帖,地方士绅留人。这样的好官,谁也舍不得啊。可是照这样下去,到了六年头上一准还是走不成那就真是耽误了。不如下一道旨意,就宣他回朝述职,一回来就不让他走了。至于谁接他的班,让他保人就是。”
李太后点着头,“嗯嗯,这是个办法。还是皇姐想的周到。不过如今皇帝大了,咱也不好代替他做主,来人啊,把万岁请过来,跟他当面说一下这事。”
一旁的永宁公主道:“母后,那位范卿家回来,还会进宫给皇兄讲课么?”
李太后警惕地看了一眼这个女儿,她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尤其对待子女上,更是没有公平可言。对于朱翊镠可以百般迁就,对这个女儿就不怎么重视,如果不是李彩莲要求,她甚至不打算让女儿和儿子同时出现在自己的宫殿里,是以对于女儿的问题病没有好俩色,而是冷着脸问道:“干什么?”
“儿臣……儿臣想要当面谢谢范卿。听嬷嬷说,如果不是有这煤炉烟囱,往年宫里都会死很多人,就算是天家贵胄也不一定安全。自打有了这个,我们就不用再害怕中炭毒了。”永宁是被母亲训惯的,对于母亲的态度并没有过多反应,只是诚惶诚恐说着。
朱翊镠这时也道:“母后,皇姐说得对啊,儿臣也听太监这么说过,过去过冬的时候,皇宫里都会死人,小孩子最凶险。自从范卿家献了煤炉烟囱,太监们就不害怕了。儿臣也想当面谢谢他。”
李太后对儿子的态度明显变得温和,点头道:“这话一会你们记得跟自己皇兄说吧。你小小年纪就懂得知恩图报这很好,你皇兄要是能像你一样,哀家就省心了。这回得跟他好好说说,让他明白做人得知道感恩,不能忘恩负义。太岳先生的恩典还有范卿的功劳都得报答,必须把人调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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