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几位少千岁这是过年闲着没事,来此消遣下官来着?上元县几时产过盐?广东倒是产盐,小弟家乡产的粤盐论成色可与淮北盐一争短长,若是几位家中有人想去做那边的生意,小弟倒是可以给搭个桥。再不就是江宁户部衙门?从盐引上想点办法?可是说到户部衙门,几位的关系比我多,一句话就能搞出盐引,何必来找小弟?”
徐维志也不理他,招呼了众人就坐,然后才对范进道:“退思,你少跟我们调花枪。我们说的盐是什么意思,你心里会没个数?若是连这个哑谜都想不出,你这上元县官还怎么做啊?现在少说没用的,就问你一句,你是帮忙还是不帮忙?”
范进咳嗽一声,“徐兄你要是这么说,那我也只好跟你认真地答了。每年各位府上都有盐引出手,这生意你们一直都在做,为什么现在又来找我?”
“那点小钱也叫生意?”徐维志哼了一声,“朝廷每年赏的那点盐引,也就是我们喝几次花酒,叫几个姑娘的开销,又算的了什么?过去觉得宋国富这人不错,很识趣,也知道孝敬,于这盐上的生意就没人在意。大家未来都是要袭爵的人,也不可能亲自去贩盐,这事就这么糊涂着也没什么。可是我们哥几个前两天在我那茶楼里做耍,忽然就说起今年宋国富给我们各府送的礼金比往年多出数倍,奇珍异宝扬州瘦马,没有他想不到的。大家把礼物合在一起,比起盐引那点钱不知道贵了多少。”
“那不是好事么?有道是官不打送礼的,送了重礼反倒送出不是了?”
一旁徐维志的表弟,那位黔国公的妾生子沐昌祖道:“他肯送那么重的礼,就说明他能赚到更多的钱!我在云南,只以为自己家最富,可是看到盐商的手笔,才晓得这些商贾比我家还要有钱。我家的钱是祖宗一刀一枪拿命换回来的,他姓宋的不过是个平头老百姓,凭什么比我们这些与国同休的勋贵有钱?如果在云南,我现在已经杀到他家里去,一刀砍下他的头了!”
徐维志道:“退思有所不知,我们几个今天在王雪箫那做耍,叫了几个姑娘作陪。其中有从扬州回来的,说起了宋国富的富贵,那情形让人心热的很。其实过去这种话听得也多了,谁也没往心里去,只当是个笑话,总觉得一个商人再怎么富,也不能和我们这些世代簪缨铁打富贵相比。可是这回宋国富送的礼,加上这些姐儿的话,我们几个不由得不动心啊。百十来人,说杀就杀了。这手面也不比我们这些勋贵人家差到哪里去,他又没有丹书铁券,靠的自然是金山银山。昌祖的话虽然有些冒失,但也不是全错,他一个老百姓有什么资格拿这么多银子?大明朝过几十年就要死一批富商,这次轮也该轮到他了。但是单杀人没意思,最关键的还是要赚钱。”
“徐兄,你我初见时,你对银子看得没这么重的。”
徐维志一笑,“多亏退思教我,才让我学会爱钱赚钱,我要谢你。过去我是个败家子,是退思教会我做生意,让我知道赚钱是这么有趣的事。爹让我没事多向你学,自然就是学你会赚钱,这么大一笔钱放在那,谁不动心啊。这几个家伙的情况跟我不一样,昌祖是听说宋国富家里养了好多瓷娃娃,据说都是十三四岁的女孩,从小上好珍馐吃着,不许见阳光,又用奶水洗澡,个个皮肤晶莹剔透如同上好瓷器,就是身子骨差活不长,但是在伺候男人上,个顶个都是活宝贝。昌祖在家乡要说也是个玩惯的,头人的女儿都不知道玩了多少,但是这样的女人不曾见过,我们几个里,数他心最热。”
沐昌祖也不脸红,反倒是振振有词道:“表哥别这么说啊,那小美人固然是好,银子也好啊。既然淮盐就是金山,我们自然该拿过来。我爹在江宁,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不是办法,总得想办法赚钱才行啊。”
范进看看其他人,”这几位……”
“他们情形和我不同,都是不能袭爵的。于权位上得不到,自然就得搞钱,盐务上可以财,我们就要分一杯羹!我们也知道,做生意要讲规矩,宋国富做得好好的,我们不能硬插一手。可是现在退思既然要办了他,将来这一部分生意空出来总要有人接手。我们接过来,也算是为国出力。”
范进摇头道:“宋国富上下打点,这一把还不知道谁赢。”
“沈三在你这活得好好的,这一把你是跟他赌定了,宝盒子在相爷手里握着,宋国富送一座金山出去,也比不上一个女婿。宋国富怎么赢?退思,我这段时间做生意,已经不像过去那么糊涂了,你跟我动这个心眼可不好。”
范进一摇头,“徐兄若是真学聪明了,就该知道这笔生意你们做不起!勋贵人家本就是铁打富贵,又何必冒这个风险?你我一见如故,我不能把你带到麻烦里。”
徐维志嘿嘿一笑,“麻烦?我徐维志从小到大,还就没怕过什么麻烦!何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赚钱,麻烦点又怎么了?退思说我是铁打富贵,却是不知我们的难处。徐家百多年的家业不假,可也是百多年的丁口繁衍,我这房是徐家的爵主,就得管各房的月例口粮。若是平头百姓,只要管个温饱就行了,可我们姓徐的,能那么丢人么?我得让各房吃喝玩乐使奴唤婢,我们家的人,天生就不该吃苦受累,也不该为生计愁!这些事都得用钱,你说就那点俸禄够花么?”
范进并没跟他辩驳是否够花的问题,而是看看其他几人,显然其他几个勋贵子弟的意思也差不多。他才道:“现在扬州做生意的商贾共有两派,一派西商,一派徽商。我收拾宋国富没话说,谁让他有把柄在我手里,西商求之不得还要帮我的忙。可是各位少千岁要进场,对不起,西商徽商会联起手来,跟各位死战到底。纵然各位家里有丹书铁券,不至于为这点破事真的吃官司,可是一样,都是铁打富贵的人家,为了几个钱惊动各家爵主出面,家法加禁足,这滋味怕也不好受。”
徐维志哈哈笑道:“你们看,我说什么来着?要说吃喝玩乐,就是家里的篾片帮闲,可要是商量正事,就要找退思,一句话说在点上。没错,那些老西对徽商没办法,对我们却有办法,到家里哭来几份八行,再不徽商拿金山银山,从都察院买出几份奏章来参人都是寻常事。我爹那人一准不许我再碰盐的生意,说不定还要把我打个半死。所以这事怎么做,得你来拿主意,但是生意必须做!”
他的脸色陡然变得严肃,“退思,你在上元只是流水,我们却是石头。将来你升转了,你的这些制度方略,后任若是都推翻了怎么办?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只要我们几个人在这里,你定的规矩就没一个人敢动。哪个不长眼的鼠辈敢动你的章程,我们就有把握让他站着进上元爬着出江宁!”
“没错,徐大哥说的就是我们想的!只要范老弟答应出这个头,你上元县的平安我们保了。将来哪个混账动你的规矩,我们就摘他的乌纱,夺他的印把子。”
徐维志又道:“退思,我知道,我们这些兄弟平日顽劣,说的话自己老子都未必肯信何况外人。但是我可以对你誓,这些话绝没有半句假话。别的不说,就说你上元县,现在可曾有一个佐二来分你的权柄?不是上面不想派,人都在巡抚衙门挂了号了,可是我也放出话去了,谁来上元做佐二官,三个月之内我不把他送进监狱里,我跟他姓。不就是买参劾么?我们这帮人赚钱的本事未必好,花钱的本事就没输过,比撒钱搞人,我们谁也不怕!”
范进心知,徐维志的话并不是单纯的恫吓,这帮人成事或许不足,但败事则绰绰有余。自己一开始就努力结好这帮勋贵的原因也在于此,即使有张居正的势力在,他们不敢明着跟自己为难,但是背后掣肘就够自己受的。要知道这帮勋贵子弟的牌子在扬州未必好用,但是在上元是真正无敌的存在。
他们要是铁了心的坏一个县令的事,也不需要和自己直接面对,只在暗中力偷袭,就足以让自己寸步难行。何况说实话,范进也真离不开徐维志。睡了薛五,并且决定要给她名分,就要对凤四有个交代,鸣凤镖行现在只能算立住脚,未来想打开局面,离不开这帮勋贵支持。再者对方的许诺,也确实让范进心动。
范进在上元搞得新法,不是三年五年就能成功的,很多工作需要一个长期的准备,才能看到结果。最怕的就是未来接替自己工作的为追求个人名声业绩,把自己的安排尽数撤销,那自己的苦心孤诣都化为流水。连带那些商人以及宋氏这种注定过不了门的清人,也注定要蒙受巨大损失。如果有这么群混世魔王在此护法,这个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人与人没有永远的友谊,只有永远的利益,虽然曾经给了徐维志一个蓝图,未来可以给徐家带来经济和名声上两重的利益。可是在盐业的暴利面前,这帮短视的勋贵,还是选择了要赚快钱,甚至徐维志都不惜以上元县的局面为筹码,要挟自己低头。
这帮子鼠目寸光的东西!你们是世袭勋贵,自己只是文官。这个盘子要是砸碎了,你们的损失比我大多了!范进几乎想要抓过徐维志来对他吼几句,问他是不是只认钱不认交情。真把上元的局面搞糟,对他有什么好处?总归是读书有成,可以压制住火气,谁让自己娶了张居正的女儿,就只能把朱家江山当做自己的基业来维护了,欠他们的,没办法。
范进深吸两口气,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对几人道:
“多谢各位厚爱,没有你们捧我,上元也不会有今天。今后上元县一县父老乡亲,还要仰仗各位千岁护持着,他们都是些可怜人,不比各位生下来就有恩荫世禄,一辈子享受不完的富贵。各位都是菩萨心肠,多关照点他们,范某代替上元父老乡亲,谢过各位大恩大德!这宋国富我是要办的,但是盐业是个麻烦事,我原本是不想插手,因为我一插手就不是自己入局,背后就要带上别人,这个后果……很严重。”
徐维志笑道:“也不必说的这么吓人,张江陵自己都说过非相乃摄,搞点盐算个球!都是男人,不必在这里磨叽,到时候退思分四成好处,这事我做主了。谁敢不服气,跟我说!”
“钱的事,现在还谈不到。如果大家要我出主意,今年肯定是没指望。如果我有机会去扬州,这件事还能做,如果我连这个机会都没有,那就彻底没办法。因为这事只能我来操盘,其他人谁做也做不来。大家要是听我的,就得沉住气。先筹集本钱,徐徐图之,如果不听我的,那就想怎么干怎么干吧,我就不管了。”
徐维志道:“退思这话说的,我们来找你,自然就是要听你的。去扬州的事,你只要跟张大小姐提,还怕她不听你的?真不听就揍,我媳妇也是勋贵之女,我不是一样打?管她是谁的女儿,成了你范家人,你便打得骂得。大家一家拿两千两银子出来,给你做个贺仪,宰相娇女不是好养的,没有流水般的银子供着,根本养不起。就算为了你自己,这生意也得做啊。我们又不是等米下锅的穷鬼,不急这一年半载,不过大家这段时间就这么待着?”
“那自然是不能,世事如棋,先要布局,到收官时就是该决胜负了。这段时间就是我们布局,这其实比官子更重要。这事第一本钱、第二盐引,这些不用我说吧。”
“这你放心,我们十三家联手做这生意,多了不敢说,二三十万银子立等可取。再说我们买盐,还需要真金白银么?我魏国公府几个字,难道还能赖账?”
“这个到时候再说,第二件事,就是各位家里,有没有可用仆人。不需要非常精明,但也不能太笨,最重要的是忠心,不会为了钱或是见了大刑就出卖主家。手下有功夫,更要有胆子,敢杀人。”
沐昌祖哈哈笑道:“范大老爷,别的事我佩服你,可是这话我就要笑你了。不就是敢杀人么,那又算个什么?我十五岁的时候想睡个婆娘,结果那婆娘说她有相公,我身边的伴当就一刀把她相公杀了。我们这等人家,谁家没有百十个敢杀人又可靠的伴当?”
“那就好。选一些人,不要太多,凑出两百人来就好。先派到扬州,去贩卖一年私盐。”
“贩私盐?那太掉价了吧?我们这些人家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别让人现证据就不丢面子,所以我说一定要忠诚可靠的,道理就在于此。被抓住也不能说出主家,否则丢人丢大了。先去做盐贩子,不需要赚多少钱,哪怕贴钱也没关系,关键就是要在扬州先砸进去一根钉子。”
随着范进的介绍,这一帮平素只知道打架闹事争风吃醋的纨绔子弟,渐渐都没了笑声,脸上神色渐渐变得严肃,有些人看范进的目光有点变化,乃至徐维志都开始检讨着,自己是不是刚才的态度有点过,两边关系一直不错,为十三家分的盐利得罪范进,该是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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