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范进的轿子回到上元县衙外时,雷电总算暂时告一段落,但是天空中依旧下着雨,乌云堆积如旧,显然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的。在县衙门八字墙外,有大批百姓聚集着。风雨或是雷电并没能起到驱逐的作用,人群依旧庞大。
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一望可知,绝大多数都属于社会的底层,比起那些高门大户的奴仆阿鼻,日子过得可能更艰难一些。在平日,这些人于衙门而言,是没什么影响的。即便是亲民官,他们所亲近的“民”,也是在金字塔结构中有着一定言力的中层,至于基座部分,则是随时可以牺牲,抛弃的存在,压根不用考虑他们的想法态度。
除了收税、派役再不就是拉夫,衙门一般不会和这些人打交道。即使做以上这些工作,也是随便把任务分派下去,由胥吏去完成。至于过程中使用什么手段,能否保障这些人的权益,官府同样也不在乎。
县衙门对这些人而言,不啻于森罗宝殿,没人愿意在这里停留,更别说向里面张望。或许多待片刻,都可能给自己遭来灾祸还无处伸冤,有多远就跑多远。可是今天,这些百姓主动聚集起来,就这么在衙门外与官府对峙。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公人捕快则如临大敌,手中紧握着水火棍,水滴顺着额头向下流淌,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城中的奴变还没有平息,谁知道会不会有百姓暴乱生,没人敢掉以轻心。连兵马司的官兵都调了过来,随时准备弹压。
范进就在这时候走下轿子并布置了凤四要给他做护卫的想法,就这么走到百姓面前,朝一干百姓行礼道:
“各位乡亲,本官范进范退思,是上元县的知县。你们中或许有上元人,或许也有江宁人。但是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大明百姓,万岁子民,本官代天子牧守一方,就有义务,为你们主持公道。我也知道,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请你们放心,本官肯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不会让你们白受委屈!”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看过来,沉寂许久,忽然有人跪了下去,以头抢地,声嘶力竭地喊道:“冤枉!大老爷,小民冤枉啊!”
随着这一声喊叫,越来越多的人跪下,一声声冤枉汇成比方才的霹雳闪电更为惊人的巨雷,在天地间轰鸣,震动着这座城池。
衙门里,焦躁不安的冯邦宁身上的汗毛莫名一立,仿佛一条看不见的鞭子,在他身上重重抽了一记。连椅子都坐住,起身向外便走。可是刚到门口,就被关清拦了回来。关清的一口广东话,冯邦宁半个字也听不懂,而他的语言同样无法跟对方沟通,气急败坏的冯邦宁扯开脖子大叫道:“来人!来个能听懂官话的人!否则我就不客气了!”可是任他怎么喊,也没有人回应。
二堂内,几十口箱子一字排开,每一口箱子内都填得满满的,或是黄金白银,或是珍珠宝石珊瑚猫眼,还有的则是上好绸缎。内中几匹明黄缎子分外显眼,即便不曾做过织染,只一看面料颜色,就知是上用缎匹。
大明朝当下僭服成风,即便是明黄,也远不是当年的高压线。是以上用缎匹出现在冯邦宁的箱子里,也不是太令人奇怪的事。
望着上面那一条条栩栩如生的龙形刺绣,瑞恩斯坦的大手小心地在上面碰了一下,又怕自己手上的老茧会破坏绸缎表面,连忙把手收回来,嘴里则不住称赞着:
“这简直是上帝的杰作,我相信,这样的一匹绸缎出现在上流聚会中,所有的贵妇都会为它疯。如果将它献给国王,立刻就能获得爵位……当然,我不需要这些,我自己就有爵位。我只需要国王陛下赞助我一笔经费,让我拿回属于瑞恩斯坦家族的领地和荣誉。”
“好了伯爵阁下,我保证你能获得你想要的,而且不必向你们的国王低头。林氏舰队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在这里好好工作,你很快就能恢复身价。”
范进看了他一眼,又道:“你的那些同乡对这笔交易还满意么?杨家目前所存的绸缎虽然在奴变里有所损毁,但是大数无缺,完成这笔交易总是够了。如果他们想要,我可以把几匹这种上用缎也折给他们……”
“不,这绝对不行!把这种绸缎交易给那些刘忙、小偷、醉汉、乞丐,是对这些珍宝最大的亵渎!让他们的交易见鬼去吧!只要有了这些绸缎,谁还在意那些象牙?我们有这么精美的绸缎,就算是吕宋总督都会主动来巴结我们,又何必去在意几个强盗。这些珍贵的宝物如果要交易,也该由我们林氏舰队来完成,请阁下不要忘了,我们的指挥官还怀着您的孩子!”
范进朝他笑了笑,“伯爵有着自认为林氏舰队成员的觉悟,这很好,基于这种觉悟,本官决定有所表示。这匹绸缎,从现在开始就属于伯爵阁下了。”
瑞恩斯坦睁大眼睛看着范进,“你……你是说这匹?不是其他的?那些红色或是绿色……”
范进笑着一指那匹明黄色的上用丝缎“就是它了。从现在开始,它就是你的。如果你愿意,可以用它来缝一件袍子,在海上过过皇帝瘾,但愿岛上有那么好的裁缝,可以完成这项工作。”
“不不……那太愚蠢了,我要把它当成瑞恩斯坦家族的传家宝,纪念我在东方的冒险经历。今后它将与我的个人肖像以及其他战利品一起陈列在瑞恩斯坦家族的城堡中,鞭策着我的子孙继续祖先伟大的冒险之旅。说到这个,阁下似乎也是肖像画名家,如果有机会,希望您能为我画一张肖像。”
“愿意效劳。”
说话间,瑞恩斯坦已经卷了绸缎抱在怀里,脸上精心修剪的胡须都流露出欢喜。范进又问道:“那些西班牙强盗那边……”
“请阁下放心,那些蠢猪由我负责解决。”瑞恩斯坦笃定地表态,“以杨家目前的存货,就足以完成这笔交易。他们如果贪得无厌,我和我的小伙子们负责教导他们全新的商业规则,这一点阁下无须担心。但是这些东西似乎属于另一位贵族,他会不会……”
显然这高大的洋人最担心的是到手的绸缎又被要回去,如果不是范进与林海珊的关系,他说不定会为了保住这匹绸缎而连夜开船,离江宁越远越好。
范进微笑道:“你不需要考虑他怎么想,这些东西都将属于我,怎么支配也是我说了算,他的意见无足紧要。再者说来大明天朝上国无所不有,这匹绸缎价值虽高,却也不至于让人为之翻脸的地步。咱们两下只有合作,未来像这样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不会太紧张。就算你真的用它做一件袍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海珊的想法我是支持的,我们要在江宁开出一条路来,你们在海上得到的东西有地方销售,这里的绸缎也多一个去项。当然这事不好做,得一点点来,但是第一步,就是得我们彼此合作。”
瑞恩斯坦的脸色变得严肃,一旦涉及到生意领域,这位看似粗豪的军伍,就变得如同狐狸般狡黠。“阁下的提议很有吸引力,我想指挥官阁下也愿意与您合作。但是我想知道,这样的生意需要我们做什么?”
“诚意,一些足以打动部分官吏的诚意。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谈,现在先解决眼下的问题,比如这些东西曾经的主人,和外面告状的百姓。”
瑞恩斯坦道:“如果阁下需要,我可以组织一次突击,解决外面的麻烦。”
“伯爵你错了,外面那些百姓不是一次或十次突击能解决的。我相信你和你的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士兵,但是如果你和他们为敌,最终被解决的只能是你自己。相信我,他们的怒火足以把这座城池化为白地,而我的工作,就是在他们的怒火燃烧起来之前,让它们熄灭。这件工作一点也不好干,甚至比打仗杀人更难,这座城池里不缺乏睿智有能的官员,但是他们的目光大多只向上看,不向下看。在他们的眼里,只能看到上方圣意,看不到下情汹汹,所以一旦起了火,就不知道怎么处置。这种倒霉事总得有人做,只好我来。瑞爵爷只要记得,适当适合配合我做事就好,你们这些夷人的身份,在合适的地方会非常好用。”
他又看了看那些箱子,不由摇摇头。江宁固然富庶,冯邦宁这种搜刮也未免太过分了一些。这二十几口箱子里的金银财宝价值怕不下几万两银子。范进不是一个道学先生,亦不想用洪武大诰来要求谁,但是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大的数字,而且是用最为简单粗暴的方式,可想而知,城中士绅富户受到了何等盘剥。乃至整个应天府,怕是都要被波及。
冯邦宁破坏之后可以抬腿走人,地方官却要为他来善后,这次不论如何,也要好好治他一治了。
在派出捕快传冯邦宁到衙之余,范进另外派了一路人马去抄了冯邦宁的住宅。为防不测那一路人马里还带了凤鸣歧手下几个得意弟子,预备与对方交手。不过查抄工作比范进想象得顺利,那些京里来的护卫并没跟官差生冲突,反倒是十分配合查抄。至于原因也不难想象:他们害怕了。
这些人平日作恶多端民愤极大,眼下民变一生,随时面临生命危险。他们又不是冯邦宁,官府不会派兵力保护他们,那些愤怒的百姓足以把他们撕成碎片。比较之下,把金银财宝交给官差,随他们进衙门,反倒是更为安全。
想着方才那些百姓的控诉,尤其是那些失去女儿、妻子的男子愤怒而又委屈的面容,再看到这些财宝,范进心知冯邦宁这回犯了众怒。这些百姓是推到前台的,在他们身后则是城中士绅商贾。被一座城池排斥的冯邦宁,也确实到了该付出代价的时候。
走出房间,范进还没等来到关押冯邦宁的地方,却见郑婵面色灰白地跑过来,一见到他二话不说就投到范进怀里,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将头埋进范进怀里叫着“当家的!”随即便低声抽泣起来。
由于知道奴变的消息,连幽兰居那边都做了准备,家里自不必言。里外戒备森严,按说郑婵不可能吃亏。即便是因为最近被分了雨露,她也不至于如此。难道是宋氏的事,这美厨娘翻脸了?
就在范进满腹狐疑的当口,却听郑婵道:“当家的,我又看到他了。那个混蛋!就是他!在京里朱国臣抓了我,就是送给他……我方才准备送茶给你的客人,可是在门外就看到了他的脸……那张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当家的,我怕……你别丢下我,不要让我像那些从他住处救出来的女人一样,我不要变成那样子。”
被朱国臣绑架,以至于失真,是郑婵心里最大的苦楚,也是最大的短板。她一直认为如果不是有这段不光彩的过去,她应该可以做个姨娘,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只当通房。其实于朱国臣的案子里,范进早就猜出其幕后靠山是冯邦宁,只是碍于冯保,不能深究。郑婵也知道这一点,没有过分苛求。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见面又好似另一回事,这次亲眼见到了那个毁灭她纯洁的男子,再加上见到从冯邦宁住处救出的女人,她的情绪失控也不足怪。
范进紧抱着她,好言安抚着,“别怕,相公一直在这,不会让人再欺负你。你放心,相公给你出气。”
“别!别去……我们惹不起他的……只要当家的不嫌弃我就好,抱抱我,怎么样都好。”
范进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随即拉着她直奔了冯邦宁所在的房间。房间里,冯邦宁正如同一头困兽来回走动,见到范进进来,他没好气道:“你搞什么鬼?让我等这么久才来。我也不是说你,我是说整个江宁官场,都!是!废!物!一群老百姓而已,有什么可怕的?这要是在京师,我随便写张名刺就能把他们都收拾了,哪会像现在搞得那么狼狈。这帮废物,一点用处都没有。这帮刁民给我等着,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们!你也算有心了,这个时候知道帮我,这个人情算我欠你的,等过几天慢慢还你了。对了,你给我找条船,我要尽快离开江宁。你带个女人什么意思,给我赔罪?倒是蛮漂亮的。我这个人最义气的,向来不占人便宜。我那些女人你看着挑一个,挑谁都可以……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要吃人的样子。我又没跟你要女人,是你自己带来的,不想送就算了,我又不是非要不可……你走那么近干什么?我警告你,你别乱来,我翻脸的……”
话音未落,冯邦宁的衣襟已经被抓住,随即整个人再次腾空而起,在一声惊叫中,人便被重重抛出去,砸在房间的墙上反弹回来,重重摔倒在地。人被摔得七荤八素,勉强爬起来,还不等翻脸开骂,范进却已经抢先一步欺身向前,挥舞起拳头朝着冯邦宁劈面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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