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如你,自当明白父母恩重,我辈粉身碎骨难报万一,何况相爷以天下为己任,殚精竭虑日理万机,身未子女者纵不能为父分忧,亦当尽力不为相爷添烦。是以,你应该养好身体,每天按时吃药,吃饭,保证自己身体健康心情舒畅。尤其在相爷面前,一定要保持喜悦欢畅的情绪,你快乐,相爷才会欢喜。对于相爷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一个良好的心情,往往比药石更重要……”
张居正反复看了几遍书信,确信里面没有夹带隐语之类的东西,才将书信放回信封内,交给游世禄。“把它弄好,你家小姐为人精明,若是让她看出来这信被拆过,你一准遭殃。”
“相爷放心,小人自会不留痕迹。只是小姐还要小人送这个给范公子,您看……”
游世禄手中拿的是一枚上好羊脂玉制成的玉环,张居正拿在手里,端详片刻,交给游世禄道:“你把它弄一个小口子出来,然后交给范进,只说是小姐送他的,其余什么都不要多说。以后他给小姐送什么东西,你都送到我这里,小姐给他的东西,也是一样。事情做的仔细点,别让大小姐看出端倪。”
玉环砸下一块,便成了玉玦。《孔丛子?杂训》:“子产死,丈夫舍玦佩,妇女舍珠瑱,巷哭三月,竽瑟不作。”以玦示诀别。《荀子?大略》:“绝人以玦,反绝以环。”杨倞注:“古者臣有罪,待放于境,三年不敢去。与之环则还,与之玦则绝,皆所以见意也。将玉环改做玉玦,心意便彻底颠倒过来。游世禄自知,这差事如果败露,张舜卿怕不是恨自己一辈子,说不定还要想出什么方法报复。而那种报复,却是自己万难接下来的。
他苦笑道:“相爷……”
“怎么?怕了?”
“小人不敢不遵相爷钧旨,更不会怕,只是觉得……小姐太可怜了。再者范退思也不是一无足取,其做的兴商十事书,小人虽然没看到内容,但是能让相爷用一个时辰来看,又召集户、兵两部的人来议事,足见其法有可用之处。他今天又让小人带了这一把豆子和这文书来,虽然不知用意,但显然亦有所指,可见其是个人才。这……”
“你不必多问,只管去办吧,此事老夫心意已定,万无更改之理,不必多说了。还有,我准备了一件东西,你等到殿试之后,送到范进的住处。”
随着游七离去,张居正的视线又放回了自己的公案上。那里放着一把豆子,以及范进上的一道说贴,论豆粕妙用疏。简而言之,就是向张居正指出,眼下朝廷对于大豆的利用率不足,实在暴殄天物,应该大量改善应用,获取更多的价值。
明朝此时的大豆种植率不低,其主要作用,还是当做杂粮来用。这个年代还没有营养学概念,消息传播速度也不快,豆为菜中肉这一点,在一些地方是民间谚语,有些地方不知道,还有些江湖人则当做宝典秘而不宣。比如凤鸣歧教授一些穷家子弟武艺时,就让他们吃黄豆补充营养。
大豆可以榨油这点已为民间所知,但是由于此时豆子出油率低,所以并不怎么被看重,豆油的价格也低不下来。榨油之后剩下的豆饼,对穷人来说则是食物,在饥荒发生时,这些豆饼就可以作为救命口粮。
在范进上疏中,把这种行为看做是一种浪费,随后指出了豆子更有效的用法。首先是军队,眼下受限制于物资总量,军人的饮食条件其实就是那么回事,不可能总有肉吃。但是冷兵器作战对身体素质是有需求的,固然打仗不是打架,但是身体好些,总是有用。是以给军人们吃豆子,于当下而言,算是个变通的办法。
在奏疏中,范进还附了几个有关豆子的食谱,固然不知道效果如何,但是试试总无坏处。其实当下的边军补给情况并不乐观,士兵的粮饷被克扣已是常态,甚至因此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链。这种食谱不管作用多大,能落实下去的都不会太多,但是戚继光在蓟镇练兵,那支部队的粮饷张居正亲自过问,大体上过的去。这份食谱拿到蓟镇,还是有点用。
除去食用之外,范进着重介绍的还是豆粕的作用。根据其描述,豆粕当食物实际是最劣的选项。用豆粕肥田,可令土地增强肥力,于粮食产量颇有裨益。而豆粕最大的作用,还是用来养猪,以豆粕为饲料,猪的生长周期会缩短,出肉量也会大幅度增加。
这里必须说明的是,范进前世惯吃的那种乌克兰大白猪在明朝还没被引进,当下的猪主要是中国土猪,既黑且瘦,出肉量不高。这种猪有个好处就是可以产出猪鬃,这东西在近代一度是重要出口创汇产品,当下用途倒是一般。
在原有的历史上,豆肥肥田的作用,直到晚明时期才被江南农民发现,到了清朝,南米北豆互运形成了个良性循环,连带沙船帮的崛起也和这种运输大有关系。范进的豆肥等于是提前了几十年搞出来,超前不多,一些有经验的农夫可能已经在用,但是大多数地区多半还不知道,普通人对于把食物肥田肯定有抵触,所以推广率低。至于豆粕养猪,这需要到科学发达之后,才知道猪需要豆子里面的氨基酸,随后才能下决心用这个去喂养。
两世为人的范进,受限于自身知识结构,脑子里并没多少可以直接拿出来发挥作用的东西,但是其最主要的一个优势,不是脑子里有多少成品,而是知识普及的大背景下,一些看似常识的东西带给他的巨大帮助。比如那几个有关豆子的食谱,是他运动员朋友当初随口一说,在那时根本也算不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可是在当下而言,这种用豆子搭配其他食物补充营养代替肉食的方子,可以称为江湖秘籍级别。凤鸣歧这种高手遇到可靠弟子才会教这么几句,这就是两下的差距所在了。
张居正对于这种很具体的庶务也并不十分了解,也不需要他真去掌握豆子的作用,他只需要定方向掌舵,具体的落实自有下面人去做。他只是从这份奏疏以及之前的商路奏疏中可以看出,范进确实是有才干,而且愿意为自己所用的才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科举子里,真正能用的可能也就是一个范进而已。
他通庶务,有脑筋,更重要的是其脚踏实地。朝廷里有商人子弟,为了给商人争利益,提出重商事的奏疏也是有的。但是基本都停留在大的层面讲道理,像范进这样从细微处入手,讲一斤米的价格和其成因,讲商人对物价的平抑作用,讲市场规律这些东西的人不多。其既能立足于细微,偶尔又能讲到一个通揽全局的层面,谋略和办事能力固然没的说,心态更平和。这样的人放到基层不会抱怨,放到上层不会误事,是自己最为满意的那种官僚。
从这方面看,女儿的眼光是没错的,范进简直就是上天派来帮自己推行新政的最佳帮手,如果能将其罗织入幕,办事必然事半功倍。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做女婿。
张居正手下的幕僚很多,出色的也不少,其中也有几个是那种年轻而又英俊的书生。他从没想过把他们招婿,部下和女婿是不同的。部下要冲锋陷阵,必要的时候,要作为弃子而牺牲。入幕之人心中亦有类似觉悟,上了棋盘,生死就不由自己做主。可是对女婿,自己就没法这么随意的牺牲,为了保下一枚棋子,很可能就要输掉全盘。既是棋子又做棋手,这样的棋子是要不得的。
再者范进的一些思想在张居正看来又太过危险,其大开商路的代价,是要破坏现有大明朝若干大商户的利益格局。那里面牵扯到的除了商人,还会有藩王、士绅、甚至还有军队。可以说,他这些主张的危险程度,不在自己推行一条鞭之下。
这样一个有谋略又有坏心眼的人,用来当幕僚部下自然都很顺手,用来当女婿,就不能让自己满意。自己要给女儿找的是避风港,不是一个让她跟着担惊受怕的惹祸精。他是一把快刀,日后自己肯定要用他来杀人斩将,而快刀虽然杀人很顺手,但也容易受损崩刃,将军难免阵前亡,根据自己多年为官的经验,这样的快刀,下场不会太好,这样一个随时可能发生危险的人,是不能做女婿的。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大豆,越过奏疏,最后停留在桌角的一封书信上。那封信来自江宁,写信人乃是江宁大儒东桥先生顾华玉之孙顾实。
昔日顾华玉任湖广巡抚时,张居正十三岁入乡试,文章本来足够为举人,但被顾钧压住了未中,让其受些挫折砥砺心性,三年之后再考。考试结束后,却又以自己亲自佩带的犀角带相赠,并称张居正为小友,为其后来赶考铺平了道路。
有这番恩遇,顾华玉足算的上张居正的恩人。其曾委托张居正照拂幼子顾峻,而顾实就是顾峻之子。人去其名,在江宁是出了名的老实忠厚。
顾实才学一般,在东南那种地方不出色,但是为人忠厚之名名满东难,即使是对其不满的人也很难说出他人品上的问题。其妻在江宁的那场天花里也没能逃过去,他眼下正好是鳏夫。这人不好交往,加上顾家因为自家家务的事与张家闹的并不和睦,所以江宁之行时,两下没有什么往来。
这次之所以进京,是因为家里为了争夺家产闹的很不成话,顾实为了平息争端,把自己名下所有的产业都交给了亲族,保证家宅安宁。这样一来,他自己的生活就成问题,这次进京便是父亲打发来投奔张居正,希望有个关照。
其人的年纪比女儿略大几岁,相貌亦称俊朗,能散尽家财平息争端,足见其是个厚道君子。这样一个老实人不会给女儿带来灾祸,又是出了名的棉花脾气,女儿再怎么发脾气,他也会忍下来。初时女儿肯定不会满意这样的丈夫,可只要过个十年八年,夫妻之间有了几个子女关系自然会融洽,到了晚年便足以称的上佳偶。
张居正的脑海里盘算了一阵,已经决定好女婿的人选,将这份名贴放到手边,准备找一个合适的时间让他和女儿见一面再说。至于范进……做女婿是不可能,但是从大明宰辅角度,这人绝对是个栋梁,自己还是要大用一下。
脑海里不由又浮现出了那块羊脂玉,范进这种聪明人,见到玉玦就该知难而退,女儿那里依靠阿古丽开导早晚也能开窍。卿儿,别怪为父,等你到了为父这般年纪就能知道,有一个忠厚老成事事任你摆布的相公,是多么难得。
春风拂面,寒意渐消,京师的柳树吐出嫩芽,眨眼之间,时间便已到了三月十四。
殿试考策论一道,没有什么定制,也跟经义无关。由于殿试之后就是国家官员预备役,这个时候再考文章其实就没了意义,考题都是对于国家大政方针一类的看法,或是举子自己的主张,算是某些穿越小说主人公最喜欢做的事。但实际上决定名次的因素未必看你脑洞有多大,话说的有多豪迈,而是读卷官衡量整体,权衡各方面的最终结果。
简而言之,就是没什么标准,不用复习,复习了也没什么用。是以大多数举子,照样在文会、酒席中度过,只有范进提前进入了工作状态。
自从范进上了两道奏疏之后,张居正似乎发觉其拥有大力神海格力斯的潜质,不停地把各种艰难的工作丢下来,交给范进完成。从户部的帐目核算到工部的工款报销兵部的军事情报,武器设计,再到一些旧的情报归档分拣。这种工作排程让范进仿佛回到了广东凌云翼身边做幕僚的时代。
每天拿着算盘、铅笔、干馒头,守着一大堆文案忙碌。饿的时候,便有一大碗炒肝或是一大碗卤煮加火烧吃进去。而在房间另一边,于当下标准已经算是大龄且称不上美人的钱采茵时而研墨,时而削铅笔,时而将茶水点心送到范进手边。虽然两人一天未必能说几句话,可她的内心却分外满足,虽然不能同入罗帷,能这样看着他守着他,自己也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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