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每日,朱高煦便在旧院中堂里坐值,听边将们先后过来述职。
内容多半是拓宽了卫所城池城墙,修缮完备工事,或是开荒多少亩屯田,少数有抓获敌军奸细之类的奏报。将领们日常干的事大同小异,听起来相当枯燥。
不过大伙儿主要是要维持官府的运转,当然没多少有趣的事,甚至于没有波澜才算正常。边将们当然也不会自己把里面的一些龌龊说出来,只会绞尽脑汁想出一些干过的正事。
难怪乎唐代挺有能耐的玄宗,后来厌政、宁肯与一个卖木材的商人之女成日游乐。朱高煦还听说过,有的皇帝喜欢书法,也有喜欢木工的,还有人醉心花柳巷。忽然之间,他倒有些理解那些成为千古笑谈的人。
好在朱高煦并没有厌倦的感受,毕竟他有过朝不保夕生活匮乏的一段人生,对于现在吃穿不愁美人相伴的日子,甚是满意。就像太祖朱元璋,做过和尚和乞丐,饿死过家人,太祖荣华富贵之后便一直没有厌政,直到七十岁每天还要亲自批阅大量奏章。
于是朱高煦对于边将们的长篇废话,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他不仅会让将领们把话尽情说完,还会主动问一些细枝末节,比如有多少军籍的军户、实额几何,诸如此类的问话。
具体某个卫城究竟有多少军户,朱高煦并不关心;但是可以从将领们的回答里,大致了解此人是否能掌握治下的情况。当然如此也能让将领们产生一些直觉、认为皇帝在关注边关卫所,可以督促激励他们恪尽职守。
及至下午,今日安排述职的人都接待完了,朱高煦便离开中堂。他带着一行随从,步行走出了旧院,往附近的另一座院子而去。
北平的冬季十分干冷,今天是阴天,风不大、吹在身上寒意却是直透衣衫。起先朱高煦在屋子里不觉得,出来后才感受到,原来气温已经这么低了。
或是天气渐冷,外面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冷清,零星没有几个行人。不过这座曾为元代大都的大城,现今的人口本来就远远比不上京师。原先大明太宗是准备迁都北平的,按照计划,迁都事宜中后期、会从南方强行迁去大量富户;不过很快迁都大事就中止了,迁徙人口的事也无从做起。
一行人走进院门,里面都是一些屋檐短窄的硬歇山顶砖瓦房。朱高煦来到堂屋,便见锦衣卫指挥使张盛迎出来,跪伏于地叩首。
朱高煦单手将他托起来,说道:“你来办,朕正好有空,旁观一番。”
张盛道:“臣遵旨。圣上里边请。”
进了中堂,张盛上前挑起一道帘子,朱高煦便走进了侧面的小屋。这屋子大概是存放工具仪仗的地方,不过此时已经收拾出来,摆上了桌椅,侍卫们还泡了一杯茶放在这里。
朱高煦坐下等着。
没一会儿,中堂内便响起了“哗啦”的脚镣声,隐约看见一个蒙古人被押进来。张盛的声音道:“把锁开了。”
有军士回应道:“是。”
朱高煦向侍立在旁的曹福递了个眼色,看向帘子、扬了一下下巴。曹福会意,轻轻掀开了帘子一角,朱高煦正好能看到那蒙古人。刚被解除锁链的蒙古人,此时正盯着张盛。
张盛也瞧着那蒙古人,说道:“明天就送你回到马哈木身边,所以不用再锁着你了。你也无须瞎琢磨,好生生等着咱们护送你回瓦剌部落。”
锦衣卫中有少量早已投靠大明的蒙古人,自然有人翻译成蒙古话,告诉那瓦剌俘虏。
瓦剌人通过翻译问道:“为甚么?你们真会放走我们吗?”
张盛道:“原先就答应过你们,圣上会释放宽恕你等。大明君臣都不会出尔反尔,自当说到做到。”
朱高煦留意观察那瓦剌人的神情,只见他有点庆幸,但喜悦之情并不明显,仍然有点凝重的样子。瓦剌人说了一番话。
锦衣卫校尉翻译道:“你们想让我帮你们办事,回去说鞑靼丞相脱火赤的坏话。”
张盛冷冷道:“尔等一旦回到草原,要说甚么、做甚么,咱们哪还管得着?但咱们相信,你会如实告诉马哈木所见所闻。事情真相究竟如何,马哈木自有计较。”
瓦剌人忽然以手按胸,向张盛鞠躬致礼。
翻译又道:“感谢大明皇帝与将军的宽容。”
朱高煦听罢,也认为这些瓦剌俘虏很幸运,确实该谢大明朝廷的宽容。他们攻击明军,差点将数百明军护卫、随军官员,以及鞑靼残部全数屠|戮,讲黑白对错,大明朝廷即便杀他们也没有错。但是朱高煦需要他们回去,让瓦剌首领马哈木相信鞑靼人的阴|谋。
张盛的声音道:“你叫那些瓦剌人都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就动身。咱们会派兵护送你们,先去大同府,再去东胜卫(呼和浩特)。然后走阴山南麓,去宁夏左前卫(包头)、右前卫(巴彦淖尔)。之后护卫官军便撤了,会给你们足够的干粮马匹,以便你们北上寻找瓦剌部落。”
张盛的叙述里,宁夏左前卫、右前卫这些河套地区的地方,是最近两年何福按照朝廷的意思、新设的卫。
原先大明九边,并未将阴山地区纳入直接驻守的范围,其中陕西北面的延绥防线、治所在榆林附近;阴山近处的东胜卫,也属于是前哨卫城。
这样的北防线,主要与长城有关,长城在陕西北面一段、便是向南凹陷回来的;这样的建造又与年均降雨量相关,古人是通过多年经验得到的知识。如此防线,考虑到了屯田和物资来源,是比较合理的防御思路。
但是朱高煦执政后,主要与兵部尚书齐泰合谋,不惜大力气重构了西北运输线路和屯粮设施,并将防线北扩,开始驱逐瓦剌人、进占整个阴山河套地区。
此谋属于积极进取型策略,目的是通过增大自身消耗,压缩北方游牧部落在漠南地区的生存空间。难怪瓦剌人攻打鞑靼残部时,根本不管明军护卫,他们对此时的大明朝廷相当不满,也不在乎是否得罪结怨了;因为何福去西北后,已经与瓦剌人结下梁子。
这时锦衣卫校尉用蒙古话,转述了张盛的意思。
看到瓦剌俘虏的神态举止,朱高煦顿时相信,事情大半是成了。
回到王府旧院时,天色已日渐黯淡。旧院之前几近荒废,平日只有负责打扫看守的奴仆,自然没有专门报时的人,不过看光线、此时差不多已快酉时。
朱高煦没有和后妃们一起用膳,又在前院里叫来了随行的勋贵和文武,君臣一同吃晚饭。
酒过三巡,朱高煦便开始与大伙儿谈论起来,他用随意的口气道:“考虑到北面防务,北平布政使司着实是要紧之地。”
“圣上说得是,当初太宗本想迁都哩。”邱福附和道。
现在朝中勋贵,除了建文旧臣瞿能盛庸平安等人,“靖难功臣”和“伐罪功臣”大多是在北平发家的武将,所以迁都北平的事,勋贵们大多是愿意的;但不迁都他们也没甚么不满。毕竟京师繁华,大伙儿又在京师重新置了产业。
不过大部分文官,显然是不想迁都的(燕王府一干文官谋士,因为站错了地位,在“伐罪之役”前后倾力支持高炽,武德初是最先被清除的势力)。朱高煦刚登基时,为了节省开支,便暂时中止了迁都各项事宜。当时几乎没人反对,便也是这样的道理。
邱福的声音又道:“这几年朝廷缓过劲来了,圣上还想迁都北平吗?”
朱高煦摇头道:“朕在黄河边上说过的话,将来繁荣得靠水运,外面海运、内陆河运。咱们大明属火相,却得靠水。大江下游是一处好地方,大江既连接许多内地水系,又离海面不远。以目前的帆船吃水深浅,下游很多地方都可以停靠海船,能建立不少港口。所以从长远看,此时不迁都可能更好。”
他想了想又道:“然而北平可以作为九边大部的中枢,若没有这样一个中枢城池,北面难免头重脚轻。因此朕正想升北平布政使司为北直隶,北平城为北京,作为大明辅都。在此地设置中|央官署,到时候咱们君臣北上巡狩,时不时就能来住一阵子。”
王斌笑道:“那敢情好,臣等与圣上相伴的日子更长了。”勋贵武将们都兴致勃勃地附和起来,赞成朱高煦这么干。
朱高煦说道:“回京后与大伙儿再商议。”
若不迁都、只设陪都,那确实省钱。现成的燕王府修缮一下就能作为皇城,无非再修几座官署、任命一些北直隶的六部五寺官员,与大规模迁都比起来便是九牛一毛。
待有了北平作为陪都,朱高煦之前设想的、九边东段兵制革新,也有了就地决策统管的机构和人员。
朱高煦的心头也慢慢舒畅了一些,事情千头万绪,他总算想法子慢慢理出了一条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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