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奇异的庙宇中,伊苏娃并不能确定眼前的男子是谁。但她已能猜出来,这个人极可能是大明国的皇帝。
伊苏娃跟着男子走出了供奉佛像的大殿,走到了里面的院子里。偶尔男子会转过头来,温和地对她说句话,当然她是完全听不懂的。
她只能观察男子的神态动作,借此猜测对方的态度和情绪。男子的从容与和善,让伊苏娃感觉他似乎没有恶意,她心中莫名的恐慌紧张有所减轻。
佛主“住在”这样的庙宇里,伊苏娃还是第一见到。更奇妙的是,这里的佛主眼睛是半睁的、竟然还有表情,佛主塑像也穿着很多衣服、并不像真腊国的佛主袒|露上身。
一如前面那个男子,尽管天气比较热、他却穿得严严实实。紫色的长袍直到脚踝,脚上穿着布靴。男子浑身上下,没露出多少皮肤。
伊苏娃的身材高挑,她跟着这个人,却觉得自己变得弱小了。因为他很魁梧,投足之间都带着隐隐的力量。不过他又很镇定自若,似乎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姿态举止都不紧不慢。
过了一会儿,男子在一间屋子门口,转身随手做了一个动作,说了句话。伊苏娃便走进了屋子里,然后与他一起在凳子上入坐。
两人对坐之后,相互就这么瞧着。伊苏娃见男子领口的白色里衬、直到脖颈,一时间有点意识到,这里的人似乎都很不喜欢暴|露身体。她见男子在看自己的胸口,便也低头看了一眼那层柔软的丝绸,马上感觉有点不自在。
但她没有动弹,依旧挺直上身,并不想显出怯弱。
或许男子也觉得这样沉默地对视,有些尴尬,他便说起了什么话。伊苏娃就连简短的话也听不明白,当然也不知道这么长的语句、究竟是甚么意思。
男子说完,伊苏娃想了想,也开口用真腊话说了起来。反正他听不懂,伊苏娃便说起了心里话。
“我被人胁迫去西贡湾的明军营地,之前经历了很多事。回想起来,许多事都非常巧合,就好像是注定要去那里;其中只要有一点差错,便不会有那样的机缘巧合。这一定是宿命。”
伊苏娃开口一说,便心生出许多感概,“如果我注定要到西贡湾,那又是为了甚么?这样的宿命安排,有甚么含义?后来一个叫孟骥的阉官、邀请我来大明国都城,我想了一晚上,忽然悟到了;我到明军营地的安排,是为了来大明国都城。这是注定的事,我不能违背。”
面前这个男子根本听不懂,但他还是倾听着,并且额外留意伊苏娃的眼睛。
“嗯……”男子发出了一个声音。
俩人再次陷入沉默之中,他们似乎都明白了,说话没有任何作用,还不如表情和肢体动作。
伊苏娃观察着男子,觉得他十分稀奇,可能是因为她从来没见过、如此样子的人。
并非长相稀奇,而是他的气质神情。他的目光透着锐利的锋芒,眉宇间有一种坚定的气质。他又和大多大明人一样,神态很收敛含蓄;大多真腊人的神态中还有几分野性天然,大明人却好似一件件人工精雕细琢的东西。眼前的男子大致还算温和内敛、让人感觉亲切。
当初西贡湾之战,伊苏娃没有亲眼见识战场,但知道整个过程。明军在两天之内,连续击溃真腊军的海、陆两军,一向勇猛善战的安恩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如此凶悍的大明国军队,为何这些人看起来如此和气?伊苏娃难以想象。
但这样的雕琢温和,倒让伊苏娃更加安心了。因为野性天然,意味着本能的随意,她不得不想起了宫务大臣侄子奈耶的淫|邪目光、出家的经历也无法驯服他的本能。
男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又做了个动作,然后犹自往门外走。他走了几步,转头看了伊苏娃一眼。
伊苏娃也只好起身,跟着他出去了。她猜测,可能男子也觉得,这样对坐着挺尴尬的。
走到檐台上时,院子后面传来了和尚们念唱经文的声音。伊苏娃听不懂歌词,旋律节奏却让她感觉到了、与世无争的淡泊宁静。她藏在内心深处剧烈的情绪,与这完全相反的梵音,在纠缠不清、使得她心情烦乱。
这时男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难受。他一边指着两边的庙宇,一边似乎是在描述着甚么。
不知怎地,伊苏娃听到他的声音时,忽然好受一点了。他的声音很好听,沉稳而均匀,与那和尚念经的梵音全然不同。虽然伊苏娃听不懂意思,但她更受用这样的语调。
伊苏娃为了听清他的声音,慢慢地靠近了一些,俩人几乎已在并肩而行。奇怪的是,明明根本无法交流,她却很快就觉得、两人关系似乎很熟悉似的。
他们渐渐走到了刚才见面的佛殿里。男子抱拳向她行礼,说了一句话什么话。
伊苏娃见状,也合十用她的习惯行礼,想了想道:“幸会。”
男子再次露出了先前那样的微笑,然后转身大步走出去了。
伊苏娃怔了一下。因为他走得很快,她除非急匆匆地追上去,否则无法跟上。
由于她听不懂男子的话,所以觉得他离开得非常突然,一时间很意外。看着他的背影,伊苏娃隐约有一丝失落。或许因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这个男子轻易让她有了点莫名的亲切感。
她就在这里等着,猜测有人会来接他。多半是那个长相白胖的圆脸阉官,带她来的人正是那阉官。
伊苏娃再次抬头观察着佛主的塑像,佛主半睁着眼,表情很细微。她越看越觉得,佛主的神态与大明人有某种相似之处,好像来到了此地之后,便受了大明人的影响。
不知大明国的佛主,是否也有因果报应之说?伊苏娃想到这里,便在前面的草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起来。
等她睁眼起身时,发现有个阉官正站在身后,一脸好奇地瞧着她。但此人已非先前那个白胖的阉官。
伊苏娃皱眉问道:“你是先前那个阉官派来的人吗?”
阉官一脸茫然,也说了两句话,接着又摇头继续说话,然后做手势请她出门。
彼此都听不懂对方的意思。不过大明国都城的人口非常多、看起来井井有条并不混乱,加上伊苏娃听说阉官只有皇宫里才有,她便忍耐着内心挥之不去的提防心、跟着阉官出门。
直到她回到了住所、前几天住的巨大宫殿庭院(汉王旧府),她才放下心中的担忧畏惧。
……朱高煦已去了燕雀湖边的马恩慧宅邸。马车赶进了府中才停下,他下了车,立刻就看到了躬身侍立在旁的太监曹福。
往前走了几步,朱高煦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曹福。曹福立刻小跑着上来,一脸讨好的笑容。
朱高煦道:“我想起一件事来,你弄明白真腊妇人穿的服饰样式、找人做几身,让伊苏娃穿她自己国家的衣裳。襦裙还得汉人女子穿,穿在外藩女子身上,真是有说不出的奇特。”
曹福忙道:“奴婢遵旨,定会照皇爷的意思办好。”
朱高煦说罢向前走了一会儿,很快就见到了前来迎接的恩惠。正巧恩惠也穿的是一身素雅的襦裙,她那相貌与举止气质与之相配,款款作一个万福,看着就自然多了。
俩人走过那片愈发茁壮的竹林,朱高煦有些歉意地说:“好些日子没来看你了,你过得还好罢?”
恩惠露出了微笑,浅笑中带着恬静宽容、以及些许无奈,她轻声道:“平素过得挺好,圣上来时便是惊喜。”
朱高煦点了点头。
恩惠又喃喃道:“妾身偶尔会想到那些出家人,正因放得下世人的执念,成家立业、功名利禄等等;舍弃了一些,反倒落得尘世轻巧,少了许多磋磨与苦恼。”
“似乎有点道理。”朱高煦道。他想起刚不久才见过的伊苏娃,便不禁说道,“天生信佛的人,或许仍然舍不下恩仇,在执念中纠缠;而曾母仪天下的人,反倒看得通透了。”
恩惠随口问道:“谁是天生信佛之人?”
朱高煦转头笑道:“随口一说罢了。”
她也便没有再多问。
两人慢慢走着,朱高煦忽然觉得刚才恩惠的那番话、另有意思。
朱高煦猜测,恩惠是想重回皇宫的;她也曾暗示过,但从来没有明白地说过。她可能很清楚皇帝的心态:皇帝可能愿意给,但她不能主动要。
而朱高煦考虑到各种原因,很长时间了也没有满足她的心愿。恩惠估计已经意识到了、朱高煦有苦衷,所以刚才她又说了另一番话……刚听到时,朱高煦是很舒坦的。
恩惠并不想让他为难、在面对她时有压力。
朱高煦意味深长地说道:“恩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恩惠轻声道:“要是事事都能如人所愿,世间又岂是这般样子?”
前面古色古香的阁楼已在视线内,悬山顶的楼阁、周围种植的梅兰竹菊,与穿着汉服的此间女主人相称,正是景色美丽。
而远处开阔的燕雀湖,又让一切雅致优美的事物、都稍显开阔豁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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