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边追亡逐北的明军陆军,各处还有零星的战斗发生;西边的湄公河流域,却是另一番光景。
绿意盎然的辽阔平原上刚下了一场雨,很快就停了,空气十分清新明净,风中送来阵阵惬意的凉风。湄公河两岸,田园风光一派宁静与原始。
唯有河面上挂着巨大硬帆的大型战舰,与此地的情状格格不入,明显不属于这里的事物、而是不速之客。
偶见带着草帽的农人,都在远处的河岸上驻足观望。一个骑在水牛背上的孩童,手里拿着根树枝,脸一直朝着河面这边,他必定十分好奇。
许多战舰正在沿着湄公河顺流而下,看水流的方向、前方就是出海口。他们正在朝着大海的方向返航。
一身戎甲的海军指挥使胡俊站在船楼上,红色的披风在向前飘荡着。他的目光正瞧着河面上,目视一艘小船逐渐靠近宝船的侧舷。
没一会儿,色目人太监孟骥登上甲板,走上了船楼。胡俊立刻客气地与之见礼,接着便把手里的一张纸递了过去,上面盖着红色的印章。
孟骥先仔细瞧了一会儿印章,然后便很随便地看了一下内容,说道:“这是陈大帅的字,必定也是大帅的意思。”
胡俊的神情顿时更加放松了,他叹了一声气:“可惜啊,咱们驾船跑了那么远,啥也没搞到,撤得太快了。本将认为,如果再等等、待真腊人的败军过来,应该会有收获。”
孟骥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胡俊又道:“立刻撤军便罢了,可陈大帅专门提到,让咱们往金边城放几炮就走,有啥作用?”
色目人孟骥沉吟了好一会儿,操一口纯正的官话,说道:“咱家听说吴哥城常年受到暹罗军的威胁,真腊王室在经营金边城,作为后路。官军在河面上,对着金边城放几炮,正好警醒真腊王室;他们如若不法,便会面对更严重的后果。”
“有道理。”胡俊恍然道,接着又不禁称赞了一声,“孟公公好见识。”
孟骥笑笑不语。
这个太监在永乐年间,就在太宗皇帝身边做司礼监少监了。若非前些年皇城动荡,他的地位可能不止于此。不过太宗时期的当权宦官之一、还能活到现在,没有点见识恐怕是不成的。
俩人沉默了稍许,孟骥又道:“正因如此,撤军的军令才合情合理啊。咱家看来,陈大帅想尽早离开真腊国了。而且王公公(王景弘)对这个主意不太赞成,不过也没有反对。”
胡俊想了想道:“所以信件不是王公公所写,而出自陈大帅之手。”
军中有点职位的人都知道,太监王景弘的意思、才是海军此行途中的最高决策。
孟骥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支海军的西路偏师、航行到了中午,两岸的人越来越多;真腊国第二大城金边的景象,已渐渐出现在了河流的西岸。宝船上的武将朝甲板下面大喊:“右舷装药!”
宝船继续缓缓行驶,许久后才到了金边城外的河面上。城中一座靠近城墙的寺庙高塔、引起了明军将领的注意,那高塔似乎是一座浮屠;但其形状与大明的浮屠完全不一样,轮廓看起来很圆润、顶部比较尖。
金边城的一面城墙离河岸很近,但至少也距离明军战船一里地外;而那浮屠还要远一点。将领下达了炮击浮屠的命令后,人们都兴致勃勃地站在船舷边,观望着远处的建筑。
震耳欲聋的火炮声音响起了,先是响了几声,结果那浮屠好生生的。距离太远,数炮都没打中,铁球也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
不过阵仗震惊了金边城的守军。炮声刚停,城墙上下敲锣打鼓的声音、人声嘈杂,便传到了一里地外。那城墙上人来人往,刀枪晃动。
明军又开了好几炮,仍然没有打中。随后过来的两艘宝船,也陆续开火了,舰炮断断续续炮击,炮声持续了好一阵。
就在这时,远处那浮屠的肩部有灰色的尘土出现,许多砖石在空中掉落。过了一会儿,顶部就开始歪斜,渐渐地往下塌了下去。
宝船甲板上顿时一阵欢呼。进入湄公河后,一仗没打白跑一趟的将士们,此时仿若达成了某种精神上的目标,气氛也稍微高涨一点了。
打中了浮屠之后,所有战船都不再开炮。明军的战船,大摇大摆地在守军的眼皮底下路过,继续东南航行。
太监孟骥转头对胡俊说道:“皇爷曾说,要让南方诸国、感受到大明官军在当地的存在。这下子,真腊国的子民应该知道官军来过了。”
……这个时候,正使王景弘、海军主将陈瑄等人,已经离开了同奈河。他们刚到达西贡湾。
西贡湾的出口在西南方向,除此之外数面环陆。海湾的东南面,有一座修长的半岛(头顿),将大海湾变得更加封闭。
眼下陈瑄等一群人已经上岸,就在半岛的西北端位置。
陈瑄四下转悠了一圈,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感概道:“此地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
他指着海面道:“西贡湾里、又夹着小海湾,西边有一道山脉挡着,大海上的风暴很难波及到此。最难得的是,这片海域的水还很深,若是以后把码头修出去,或许大船也能径直在码头靠岸了。”
王景弘微笑道:“陈大帅着实了得,西贡湾周围这么大的地方,愣是让您找到了这里。这边很荒凉偏僻,周围鲜见百姓。”
陈瑄道:“有时咱们精挑细选,说不定挑不着好地方;一下子看到了才醒悟,最妙之处就在眼前。那边山脉连绵,不仅能挡风;最关键的是因此有了淡水。海边的河水因为海水倒灌,多半是咸的,有了这么大的山脉、加上此地雨水多,必定有溪水。山上的溪水流淌下来,咱们再修几个蓄水的池子,水源就不缺了。”
陈瑄观望了一阵,遥指东面道:“东侧有大片平地,拾掇拾掇,可能种得了稻谷;回头咱们再去瞧瞧土质,有没有能种地的地方。抓到的那些奴隶兵,驱赶他们在修建堡垒时出力,然后就可以给他们自|由身成为庶民,全到东边去种地。
他说罢又痛快地道:“大明在此地的‘使城’,屯堡就选在此地,王公公以为若何?”
王景弘道:“听起来不错,便依陈大帅之意。”
太监王景弘沉吟了片刻,神情变得严肃了:“不过,陈大帅欲立刻从真腊国抽身,调集主力南下攻打满刺加国,是否有些冒进,有没有甚么风险?”他问罢,又回顾左右的文武,意在让大家都出主意。
副使侯显与王景弘是一个鼻子出气的,此时当然十分配合,侯显马上说道:“而今已到十一月,至凉季结束已不足三个月时间。从西贡湾去满刺加国,尚有数千里海路;凉季结束之前,能不能到地方还两说。咱们若是急急忙忙出发,真腊国的事儿还没收水,去了满刺加国若是无法作战,岂不是白着急一阵?”
侯显的话音还没有落地,陈瑄马上接过来说道:“即便到了热季,也能出兵,不过天气没那么舒坦罢了。”
“怕遇到疫疾哩。”侯显不动声色地念叨了一句。
陈瑄无话可说,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谁能完全打包票?
两个太监对视了一眼,侯显又道:“真腊军虽大败,人马还剩不少,假以时日重新聚拢,前来攻打咱们在此地的据点,又当如何?”
陈瑄道:“官军守军可依靠堡垒,死守待援。”
侯显问道:“万一堡垒还没修好,他们又来了呢?咱们的主力要攻灭满刺加,还得考虑守军的粮秣,能留下的兵力不多。”
陈瑄道:“沟墙工事,十日之内即刻修建得相当完备。”
王景弘再次说话了:“陈大帅所言不无道理。咱家不过是慎重起见,担心大帅立功心切,急躁出现疏漏。”
陈瑄吸了一口气,缓下语气道:“本将的主张便是如此,并无丝毫动摇。不过话又说回来,本将只能建议,还得王公公最后一口话哩。”
王景弘听罢,也意味深长地说道:“寻常时候,咱家定会尽量听从陈大帅之意。事关作战、最应如此。”
陈瑄不再对此多言,便说了别事:“咱们还是写好捷报,先派一艘艋冲战船回去,让圣上早日龙颜大悦才对。”他顿了顿道,“船到了安南国松台卫,便能靠岸。捷报改走陆路回京,从松台卫到大明国境,有完善的驿道和官铺。快马加急,比海路快多了。”
王景弘立刻点头:“陈大帅所言极是。”
陈瑄想了想捷报的写法,从十月二十七日下午开始,两天之内,接连大败联军的海军、陆军,官军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获全胜。他一想到这些,刚才稍稍淡定下去的情绪,又再次燃起,不禁兴|奋了起来。
“其实真腊人早就被吓破了胆,他们不敢再与大明官军为敌。”陈瑄再次开口,争取最后的决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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