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皇帝在书案旁边走来走去,即便没有说话,齐泰也能感受到他的苦闷与不安。
朱高煦多次提到的技术一词、他自己应该非常看重的。此时,齐泰也无法否定其中的干系。或许齐泰能够从典籍中,找到大量很有道理的凭据,以圆说德行、大道、人心等是大业成败的关键;但他没有这么做。
当年湖广决战,以及直隶之战等战役中,汉王炮轰鸣着、撕开敌军军阵的场面,比甚么道理都更有说服力。
齐泰之所以没有吭声,实在是因为他也不懂那些机关图纸。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停止了踱步,说道:“既然钱右使、茂百户与朕都没有办法,那便只能依靠在这方面有天资的人。”
钱巽弯腰问道:“臣恭问圣上,谁才是有天资的人?”
朱高煦道:“大明有亿兆臣民,总有一些人有天赋。给那些人通道、机会,且不局限于匠籍身份。如果朝廷的恩泽覆盖了十万人,只要有一个人是天才、实现了技术革新,那么一切成本都能赚回来。
咱们用科举选了很多治国之才,所以中原王朝统治万里疆域、也常能维持数百年。可是朝廷除了重视农耕技术、在别的方面从不投入,只依靠时间和运气缓慢地发展。咱们可以改变规则。”
钱巽转头悄悄看了一眼齐泰,齐泰也对这样的言论没甚么太多想法,于是二人面面相觑。
朱高煦略微犹豫,又道:“变法到了瓶颈,是时候从根本上动手了。”
钱巽好奇地问道:“圣上明言,何为根本?”
朱高煦道:“教育。”
他说罢,便走到西北角的书架前,拿了条木凳垫着,亲自在上面找东西。齐泰、钱巽、茂开山等人,慌忙上前护着朱高煦。没一会儿,朱高煦便找出了一只木匣子,然后从里面拿出一本册子出来。
朱高煦翻看册子,齐泰大致看到、上面写了很多潦草的字。朱高煦找到几页,径直撕下来。
“可以先从匠籍出身的孩儿开始,然后推广到全国,经费由国库专项调拨。”朱高煦把纸递给了齐泰,“因教谕之内容、有别于私塾蒙学,故朕称为‘小学’。匠籍庶民无论穷富,都可以免费就学,主要教授基本的识字、算术;而一些忠孝信义的思想,可以融入简单的识字文章里。”
齐泰一边看上面写的东西,一边问道,“圣上,此项耗费每年需钱粮几何?”
朱高煦道:“朕还没算过。”
不过他很快又说了一句,“远方有个国王说过一句话,朕觉得很有道理。他说从来没有听过,办教育能把一个国家办穷(德皇)。”
齐泰看了好一会儿,仍然没有急着递给身边的钱巽。因为上面记录的东西,实在是有点新奇,他一时半会看不明白。
朱高煦见状,招呼几个人回到书案前,指着纸上的东西道:“数年前,朕便在收集一些更简洁的教习方式。相比蒙学,一共有四项改变。
这种是印度数字,用在算术上。印度人在数学上很有造诣,波斯去的回回教门征服印度之后,还抓了他们的数学家专门教导自己人,以至于不少人以为这是阿拉伯数字。
为了适应算术和公式的书写方式,新学文章改用从左向右阅读的习惯,并以横排文字为主。正式公文、书信、书法等不变。
这种符号是拼音字母,分元音与辅音;任何读音,只要用两种字母合用,再加上四个音标,便能拼读出来。朕还为字母的读法、用同样读音的汉字标示出来了。此法可以让识字更容易、更迅速地向文盲庶民推广。另外还有断句的符号,也是为了让阅读、识字更加简单。文字向实用方面改变,而原先的书写方式、仍可用于文学与艺术。”
这时钱巽说道:“此法若得以推行,圣上之功、堪比始皇帝矣。”
工匠出身的茂开山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附和起来。
齐泰只是微微点头,没有贸然明确主张,他还没来得及深思熟虑。
朱高煦听罢,似乎受到了鼓舞:“待朕召集大臣商议之后,便安排具体施行方略。”
齐泰终于开口道:“圣上明鉴,此法或许有用,但必非一日之功、乃长远之略矣。对于眼下朝廷南征,此事恐怕起不到丝毫作用。”
朱高煦马上回应道:“齐部堂所言极是。但现在不做这些事,以后也没办法发展技术。”
齐泰又道:“臣不知真腊、暹罗、满刺加、爪哇等国,大致能调动多少兵马用于作战。”
朱高煦想了想道:“参照第一次征安南国之时,安南国的动员人数,朕认为地盘较大的真腊能动员的兵力,可能也不会超过十万人。因为安南国一直在学习中原的统|治制度,动员能力极可能比南方诸国更强……”
朱高煦说到这里,与齐泰对望了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了。即便是一个国家调动兵力、无法超过十万,敌军兵力也远超明军远征的极限兵力两万多人。
“不过朕认为,那些番邦可能不会聚集主力、正面作战,他们会想办法依靠地形和气候对付官军。”朱高煦道。
齐泰道:“若是如此,朝廷反倒不必太担忧了。我朝的方略,并非占领诸国、只是想在港口立足。”
朱高煦点头道:“齐部堂言之有理。”
他走回上面的椅子旁边坐下,说道:“齐部堂可收集更多的建议,以便廷议之时、说服臣僚。”
齐泰作揖道:“臣领旨。”
钱巽收起了铁厂的卷宗,三人便一起行大礼,谢恩告退。
次日齐泰到皇宫里参加了早朝等礼仪,之后便没再回衙署办公。他带着一些随从,到龙江港去巡视海军去了。大明海军将士、以及大部分海船,此时正驻扎在太仓那边的刘家港,位于京师东面。齐泰没去刘家港,只是因为太远。
龙江港船坞里十分嘈杂,空气中笼罩着“叮叮哐哐”的敲击声,弥漫着一股江边过来的淡淡腥味。
此地的官吏知道齐泰前来,便率众上前迎接,然后一行人带着齐泰在船坞里四下转悠。这里的人几乎都是工匠,正在忙着修缮船只、更换一些老旧的船帆滑绳等物。
齐泰饶有兴致地听着,船坞里的小官解说诸事。虽然齐泰不太懂海船和航海,但是作为兵部尚书,在海军地位越来越高的局面下、他了解一些海船的具体事宜是有必要的。
巡视完这处船坞,齐泰刚走上大路,便遇到了五军都督府武官、海军的指挥使唐敬。
唐敬穿着红色袍服,若非肚子上的野兽补子,远看起来、此人与文官的打扮差别很小。齐泰没上马车,便在马车旁边站定,与唐敬相互作拜见礼。
大明朝武官的品级普遍很高,正三品的武官、在京师实在太多了。齐泰能认识唐敬,完全是因为唐敬是海军里的武将、参加过两次东暖阁的议事。
唐敬声称他刚才正在龙江港办事,听说兵部尚书来了,才专程赶来接待。
俩人客套了几句,唐敬便主动邀约,声称狮子山南边、有一家酒庄,菜肴与藏酒都是上品,要请齐泰前去吃肉喝酒。
齐泰只好婉拒道:“今日是上值的时候,咱们若去饮酒作乐,怕都察院的同僚听见风声,正好有话可说了。”
唐敬悻悻地说道:“齐部堂不愿赏脸,末将也不勉强。”
齐泰依旧面带笑容:“龙江港上面的龙江寺,与本官是熟人。一会儿到了中午,咱们一起用些斋饭,大概不会有人说甚么的。”
唐敬抱拳道:“甚好,末将恭敬不如从命。时辰尚早,齐部堂想去何处?”
齐泰看着前面热闹忙碌的码头,便道:“咱们便在江边走走何如?”
唐敬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便径直问道:“这么说来,朝廷决定要从海路南征?”
齐泰觉得这话听着有点奇怪,他明明甚么也没说。不过此事也没必要瞒着武将,齐泰便道:“以本官之间,此事八九不离十,还得等廷议才能决定。”
二人谈论了一阵,唐敬忽然问道:“末将最近与刑部提举刘鸣见过两次面,刘提举的事、齐部堂应该知道罢?”
齐泰愣道:“刘提举在刑部任职,我是兵部的官,为何应该知道他的事?”
唐敬笑了一下,似乎有点甚么意味深长的意思。
齐泰在朝中并不算“新党”,很多同僚对他的看法、是他夹在汉王府故吏与旧臣之间,相当于和事佬。但这个武将,似乎已经把齐泰划入新党之列了。
一时间齐泰不知该认为,唐敬是聪明、还是鲁莽。
唐敬转头看着沉默的齐泰:“齐部堂真不知道?”
齐泰摇头道:“刘鸣确实没告诉我,唐将军所指何事?”
唐敬似乎在回忆。齐泰也回头看了他一眼,正好面对着江面上吹来的一阵强风,齐泰在风的压力下、有点窒息之感,忽然才感受到,即便是大江江面,也是如此这般宽阔浩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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