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后方、靠近围墙的地方,种着一些柳树。秋冬之交,树枝上仍挂着绿色的修长叶子,然而它们已比不上春季的生机,树下的砖地上也留下了许多枯叶、没来得及打扫。
恩惠看到这样的景色,不禁触景生情,心头笼罩着难以捕捉的郁气。
她轻轻抬起一只手臂,垂首一看,从浅灰色棉布袍袖中露出的手腕和手,肌肤白净、仍有女子的细腻。可惜就怕比较,若是与十多岁的小娘子紧致的肌肤一比,恐怕差别有点明显。
她沉吟道:“这些年妾身经历坎坷,已如同那残花败柳,更兼家道中落,不过是聊度残生。圣上何必太在意妾身?”
朱高煦却简单地回应道:“你的年纪,应该与我相仿。”
恩惠意外地愣了一下,轻声道:“这哪能相比?宫中不乏相貌出众、十余岁的小娘子。”
“那更不能比了。”朱高煦道,“大多宫人,可以统称为年轻貌美的女子;但恩惠只有一个。有的人是想通过朕改变身份地位,有的是崇敬皇帝这个特殊的身份。而我们之间的过往,却无法重复。毕竟谁也没法再回到当初的心态、处境。”
恩惠听罢抬起头仔细瞧了朱高煦一会儿,“圣上在意这些?”
朱高煦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以前也认为,人只要有一天,有钱有势了,除了生老病死,甚么都能得到。不过后来才醒悟并非如此,若是错过了的东西,不是靠权力财富能得到补偿的;那些能够交换到的一切,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停顿了稍许。脚步也停下了,他站在原地,转身面对着恩惠,认真地说道:“权力钱财对我,现在不过是做事业的需要。但身边这几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岂只是逢迎和敬畏?人生苦短,咱们不管结交了多少人,用心的总是没有几个。”
恩慧听到这里,不知怎地心如乱麻。
她的举止也丧失了先前的从容,仿若无法控制一样、做着一些琐碎的小动作。她一会儿想抬头看朱高煦,一会儿又避过脸、假装看风景;但是此时周围究竟发生了甚么、有些甚么景物,恩惠一无所知。
她不知从何时开始、接受了这个燕王系的朱高煦,也不知怎么开始相信他,看见他就或多或少的喜悦;反之,恩惠却认为朱高煦身边妻妾成群、美人如云,她自己并不重要。单方面的心乱,时间稍长还是容易清醒的。
但刚才听到了朱高煦一番话,她忽然感到了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朱高煦的声音又问道:“我没有做错甚么,那你为何骤然疏远了?”
恩惠无从回答,只得说道:“我难以原谅自己。”
她说过这句话,但上次朱高煦显然没明白甚么意思,也没太在意。这回他好像明白了、此话并非随口之言,他沉默了许久。
恩惠又忍不住喃喃道:“在此之前,我本来想了很多,告诉自己很多道理,总算心平气和下来。每天念佛抄抄经书,觉得这样便挺好,清心寡欲忘却过去,落个轻松。可是你一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前想的东西都忘了……”
朱高煦突然打断她,说道:“这样你还看不清自己的心吗?”
“甚么?”恩惠愣在那里。
朱高煦不再解释,只是瞧着她。恩惠感觉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无法再思索,唯有各种直接而纷乱的情绪,倒也十分强烈清晰。难怪世人很在意孤男寡女单独相处,就算没做甚么出格的事、感受也全然不同;因为身边只有一个人交谈,恩惠便觉得,朱高煦的眼睛里、似乎只剩她一个人,那种感觉非常特别。
恩惠不想承认,但朱高煦那句“还看不清”一提醒她,她便甚么都明白。
她觉得有甚么温暖的东西在身体里涌动,正在升温,却找不到出口。那样的情愫一经拨动起来,便无法再平息,只有让它继续上升、才能在某一刻得到释放。
就在这时,朱高煦适时地靠近,轻轻搂住了她的身体。他做得毫不唐突,便仿佛只是在安慰一个情绪失控的可怜妇人。
但是他的体温,一下子让恩惠寻找到了情绪释放的方向。她感觉身体一软,身上的力气也使不上来了。
“没有甚么不对,也不会承受甚么后果,何必与自己过不去?”朱高煦在她耳边悄悄说道。他的声音低沉却让人安心,说话呼出的气,暖暖地触动在她的耳际,那轻微的触觉仿若迅速地传遍了所有地方,让她有点心慌。
恩惠长呼一口气,伸出手臂,主动地紧紧抱住了朱高煦。接着她又把脸贴近了朱高煦的颈窝,深深地吸气,贪婪地闻着他的气息。只是一个拥抱,但仿佛已经无法挣脱了,恩惠也感受到了朱高煦的身体变化。他也回应着、用他的脸在她的脸脖上摩挲。
光天化日之下,恩惠对于这样亲昵的动作、感到有点不适。她便主动说道:“我们先进屋去罢。”
朱高煦道:“也好,湖边风大。”
恩惠红着脸,从他的拥抱里稍稍移开,抬头看了他一眼。朱高煦总是让她觉得很自然,也没法找到理由停止。俩人分开了拥抱,手却仍然拉在一起,仿佛生怕离开了对方会消失一般。
他们之前已经走到了阁楼的后面;而那栋房子的门是开在前面的,要进那小院须得绕道前方。不过小院的后面有一间小屋,似乎是堆放工具和杂物的地方。恩惠莫名有种焦急的心情,连多走一段路也不愿意,想来朱高煦也是如此,他们便不约而同地走向了那间简陋的小屋。
里面果然只是放东西的地方,简直不忍直视,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恩惠之前也没进来过。
窗户是关着的,朱高煦顺手把木门也关上了,里面的光线随之一暗;不过他俯视盯着恩惠的眼睛,却似乎愈发明亮。风声也随之隔在了门外,以至于她立刻听到了俩人清楚的呼吸声。小屋的封闭空间,似乎有点闷,至少恩惠感觉到了些许窒息。
外面的风吹依旧,凉风来自燕雀湖那边。
挡着燕雀湖的围墙内,那一排柳树中、有一颗似乎被照料不周,倾歪到了墙上,柳枝仿若垂着的青丝,风一吹那树枝便起伏飘荡,“沙沙”作响。而远处的湖畔,水波也在风中兴起了层层叠浪,“哗”地一道浪子拍打到湖畔提岸,后面更高的浪头接着随之而来……
恩惠回到了阁楼下面的一间卧房时,时辰已不知几何。她发了一阵呆,其间打了会儿盹,蓦然回过神来时,发现天色已经黯淡了,屋子里的陈设也看不太清楚。
这是恍惚的一天,恩惠偶尔甚至怀疑,今日甚么也没发生过。但是那些非常细微的景象,却断断续续地十分清楚地浮现在脑海里。若它只是个梦,断然没有如此清晰的道理。何况她直到傍晚仍然懒洋洋的半躺在这里,可以立刻找到很多残留的痕迹。
门外传来了丫鬟的声音:“夫人,您要去饭厅用晚膳么?”
恩惠回应道:“你拿木盒装一下,送到这里来罢,不用太多。”
丫鬟的声音道:“是,夫人稍候。”
恩惠从榻上坐了起来,走到了梳妆台前,立刻仔细地打量铜镜的容颜。屋子里还没掌灯,看不太清楚。她先是凑近了细看脸庞,然后离远一点,可以在镜中打量自己的胸襟。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两年她丰腴了不少,气质似乎更有韵味了。
如此在意自己的容貌姿色,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恩惠心头仍然有点纠缠,她时而觉得颓丧,感到自己的热情、不过只是没有未来的沉沦;时而又不愿意继续逃避,想要改变此时的处境。
朱高煦说的甚么自由,能在宫外无拘无束的生活、甚至可以去戏院看戏等,他认为好过一点的日子;恩惠却早就没有兴趣、她不是十多岁充满新奇的年纪。
何况恩惠长于书香门第官宦之家,稍稍长大成人便进了皇宫;宫廷才是她习惯的地方,哪怕有的人可能觉得那是个无法离开的牢笼。恩惠知道自己就喜欢牢笼,因为她根本就不适应尘世的繁华,连与外边的人怎么相处也不懂。
如若再想位极后宫、甚至霸占皇帝,她知道已经不可能。但至少能在宫廷里安身立命,过几天便能亲近那个期待的人、再与别的美人争一争宠爱,那样的日子她便很适应了;总比在这里等待着、不知何时再来的临幸要强多了。
恩惠久久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那张年近三十岁的脸,想着难以理清的恩怨过往。她反复思量着,不知该放弃认命、如此了却,还是重新鼓足勇气去争取想要的。
或许人生多艰,到了千仓百孔的时候,无论怎么选择、都会有不同的艰难和痛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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