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口的大山坡上,被砍掉了一片乔木。刘瑛站在这里,视线得以开阔。茫茫的白雾中,敌军阵中许多黑人影正在往东面移动。
刘瑛观望了一会儿,回顾左右,颇有些失落地叹道:“江阴侯果然很沉稳,要是进山谷来,有好果子给他吃!”
此言一出,有好几个卫指挥使立刻侧目,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刘瑛。但那几个大将没有多嘴,只是沉默。
军中的大将是知道内情的,刘瑛在两边的山林里并没有多少伏兵。今早摆阵要壮声势,大部分兵马都在大阵上了!但是刘瑛连自己人也骗,说不定连他自己也相信了谎言。
刘瑛感觉到诸将的目光,回顾左右,大伙儿都纷纷弯下腰,有人道:“刘都督英明。”
不过刚才刘瑛心里其实怕得要死!他胆子本来就小,一想到吴高万一没有中计,大军掩杀过来,那诈败就真要变成大败了……
今早他知道敌军摆大阵欲进攻时,刘瑛最终还是战胜了畏惧,硬着头皮把仅有的数万人、拉上去撑场面!因为他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自己越示弱,别人越要欺负你!
刘瑛无数次干过这种事,也有失败的时候,遇到真的狠人,那只有找机会服软了;但大多时候还是管用的。
今日不过是故技重施,刘瑛甚至派出仅有的骑兵、绕道敌军侧后翼,作出要一战弄|死对方的恐吓模样……稍有意外,后果有点严重,现在他还能听到胸口“咚咚咚”地如同擂鼓。
先前他敢当机立断如此决定,乃因之前就想好了。此番拖延吴高军,关键之处在于、不能让吴高摸清自己的底细,否则敌众我寡,要阻击就比较难办了。
刘瑛久久地站在山坡上,似乎还没有回过魂儿来。他的心情复杂,奸计得逞却完全没有一丝高兴。心里有种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又非常厌恶这样的事;因为他深深地感觉到了恶意的试探,危险仿佛刚刚擦过脸颊。
……正月下旬,贵州城下烟雾沉沉,一片人声鼎沸。
连续几天在巨大的噪音中度过,朱高煦一大早便觉得有点头昏脑涨。他坐在作为中军行辕的屯堡里,拿手使劲搓着额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这时妙锦进来了,她看了朱高煦一眼,便默默地去打水到桌炉上烧。
朱高煦忽然开口道:“人有两种很强烈的本能。一是求活,二是想活得更好。然而战争却反其道而行之,且千百年来一直没停歇过。”
妙锦转过身道:“或正因求活,才会想让别人死。汉王不正是如此?”
“有道理。”朱高煦若有所思道。
就在这时,副将军赵平大部走了进来,因为赵平的身份、以及这个地方是中军大堂,他径直走到了朱高煦旁边,俯首小声说了一阵话。
朱高煦没吭声。赵平呼出一口气,躬身又道:“幸得吴高上当,要是敌军一心要与刘瑛决出高低,刘瑛的人马一天之内就得拼光!刘都督向来有些冒进。”
朱高煦沉吟道:“刘瑛自有他的考虑,本王只看结果。”他接着又问,“最近几天,云南有没有消息?”
赵平摇了摇头,又恍然道:“青岩屯于昨天傍晚、被我部攻破,弟兄们搜到了这东西……”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朱高煦拿在眼前看了一番,上面盖着贵州都司的印、落款是顾成!内容写着,若贵州城被围,青岩屯的武将探清军情后,立刻派人向援军主帅禀报。
赵平沉声道:“要不派个奸谍,拿着这军令去见吴高,给他报个假消息去!”
朱高煦顿时发挥出了想象力,想到了各种各样的情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头道:“刘瑛在对付吴高,把军令送去刘瑛大营,让他酌情处置。本王最好不要太过干涉,以免画蛇添足,反而坑了他。”
赵平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本来准备马上就去前方的战场上巡视,但他见妙锦烧了开水,应该是要给他泡茶,便又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等喝了妙锦泡的浓茶,这才出门。
……浩大的战场上,显得有些凌乱,远近却很有层次。细看、便能看出攻城军队的章法。
以贵州城池为中心,离城七百步外是汉王军的围城工事,长长的土墙藩篱,便如一道绵长的栏栅。竹木箭塔林立其中,无数营门便像一道道古典牌坊。
近至二百余步,到处都是浓烟滚滚。燃烧的柴禾树枝上、堆满了潮湿的树叶和茅草,烧焦的草木灰顺着腾起的烟雾、飞得漫天都是。
掩盖在浓烟深处的无数回回炮,发出巨大的声音,“嘎吱!”“哐当!”一枚枚百余斤重的石头从浓烟中飞向空中。
那些回回炮安装好之后,很难移动地方。但敌军的重炮射程比回回炮远,为避免被火炮击毁,烟雾便是掩护。
双方放炮、都无法精确地瞄准;法子是观察炮弹落地的地方,然后第二次调整方向。而汉王军的回回炮阵地上、有了烟雾遮挡,敌军便无法知道、重炮的炮弹究竟打没打中。
这时两三百步外的城墙上面,空中“砰”地一声炸了,一团白烟留在远处的空中。朱高煦看了一眼,心道:回回炮发射的生铁雷,引线要加长了,雷啥时候炸、也是试出来的……
到了五六十步的距离上,两道前后相距十步的壕沟上面,堆叠着许多装着土的麻袋;相邻的麻袋堆之间、留有空隙,就像城墙的墙垛一般。无数的弓|弩手站在齐胸高的壕沟里,时不时对着城墙上射箭。碗口铳等火炮也在陆续发射,硝烟在土沟上下弥漫。
之前有将领认为,敌军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弟兄们躲沟里没用。但朱高煦认为有用。
当时他在地上画了一个长扁的三角形,作为论证自己的想法。
三角形的长底线,便是城墙到壕沟的距离,五十余步;城墙高二丈有余,可能就五步高。十比一的比例,便是这么个形状。
斜边就是弓|弩的直射弹道,这样不可能射中沟里的军士;除非往空中抛|射,箭矢从头上掉下来,那便只能靠运气了……
壕沟附近,则有许多推着独轮盾车的军士,正往护城河旁边运土。
车队以极其稀疏的队形,躲避火炮的轰击,仍然偶尔有人运气不好被炮弹砸中;虽然运土车上有木盾,守军抛射出来的箭矢,时不时也会造成将士们的伤亡。
“轰轰轰……”城墙上下的大小火炮声音如同雷鸣。这边的回回炮发射时、抹了油的木头依然摩|擦出牙酸的声音,炮弹投射出去的一瞬间,声音更是震耳欲聋。
环绕着城池的十余里长的战线上,一望无际的战场上,双方到处都在用各种军械投|射攻击,到处都在流血!
但是朱高煦仍旧下达了全力赶造回回炮、投石车等军械的军令,战斗密度还要增加!攻城强度增大,每天双方的伤亡也会增加,但时间就能节省了。
或许总的伤亡人数不会有甚么差别罢?打仗就要死人,他认为只能拿人命去换斩获,无非比例的问题。
运着土上前的盾车,回来时装了不少受伤的伤兵,很多血肉模糊、面目扭曲。隆隆的炮声之间,朱高煦耳朵里听到的尽是惨叫和呻|吟。一整天他都在这样巨大的嘈杂中度过,骑着马绕城观望,确保各部人马在按照既定方略作战。
下午,朱高煦不顾身边的部将和侍卫劝阻,骑马穿过草木燃烧的浓烟,靠近到城墙两百步内观望战场。
“王爷当心!”赵平的声音喊道。
朱高煦听罢抬头看去,只见城墙上出现了许多拿弓箭的敌兵。他身经百战,当然不会被如此阵仗吓住,弓箭不可能射两百步远,何况墙上那些弓箭正对着墙角下面填河的汉王军将士俯|射!
“放箭!”前方一个武将大喊了一声。
两道壕沟里许多将士从土袋后面、站到了空隙处,拉弓向城墙上射|击。噼里啪啦的弦声之后,墙上的几声惨叫隐约可闻,有人一头从城墙上栽倒下来了。
这时,朱高煦听到身后“哐当哐当”的巨响,他抬起头,便看见许多石头和炮弹从空中飞了过去。顷刻之间,城墙上被石头砸得砰砰砰直响,尘土飞腾;还传来了两声巨大的爆|炸声,其中的生铁雷在墙上砸了。
下面的汉王军弟兄在忍受着伤亡,看来守军也不好过。这地方就像一片炼狱,每时每刻都在制造死亡。
……太阳下山后,天地间的声音渐渐消停下来。朱高煦忙活完,总算回到了卧房,他没有亲自上阵作战,但此时也是疲惫不堪。
在床上躺下,他的耳朵里似乎还回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也在黑暗中陆陆续续地闪过眼前。朱高煦闭上眼睛,心道:真想睡一觉起来,就有人告诉他贵州城已经攻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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