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日,靖难军进入京师后的第三天,燕王数次拒绝劝进、不得群臣同意,于是勉为其难地在皇城登基称帝。
因建文帝在奉天殿自|焚而“崩”,奉天殿被烧毁,登基大典便在奉天门内举行。朱高煦随宗室勋贵、大将群臣入内观礼。
奉天门内早已布置妥当,龙座上设好了能接“仙露”的云盘、黄色云盖,地上铺着朱红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门外。
群臣及教坊司乐工站满了奉天门,在国丧其间,乐工并不奏乐,排场却要有。外面钟鼓齐鸣,一片恢弘的气势。
不一会儿,已经去太庙祭祀过的朱棣,昂首挺胸、几乎踏着鼓点缓缓走到了红地毯上,群臣纷纷躬身侍立。只见朱棣身着制式繁琐、颜色复杂的衮服,估计借用了建文帝留下的东西,不然几天内不可能做出这么复杂的新衣服,他走起路来,帽子上的十二旒玉藻随着步伐在轻轻摇晃。
朱棣一步步稳稳地走上龙椅,转过身来,便端正地坐了上去,似乎暗自呼出了一口气。
这时,朱高煦与大伙儿一起纷纷跪倒,行三叩九拜大礼,每拜一次,便高呼“万岁”,最后一拜众人齐声道:“吾皇万寿无疆!”
朱棣抬起袍袖,他似乎还不太习惯,说话的声音很慢很小心,“众卿平身。”他的袍袖有力地一拂,目光穿过奉天门,仿佛像是在巡视整个江山!
大伙儿又道:“谢圣上恩!”
就在这时,翰林院的官员已经在登基诏书上盖好了大印,送进奉天门,先在这里宣读。等圣上首肯,才交由鸿胪寺官员之手,再送到前面的承天门上对臣民宣读。
新君登基,改元永乐,从明年正月初一开始,即永乐元年。
一个新命名的时代,从诏书颁布的这一刻便已开始。
……永乐帝朱棣是雷厉风行之人,登基后的几天之内,先是调整京畿地区的兵力部署、完全掌控南直隶,然后就开始对前朝进行一系列的改变。
在建文朝反对削藩、或受过打压不得志的人,很快便平步青云,于是一大群拥护新帝的文官便出现了。朝廷诸机构的运转,立刻就能大致恢复。
而那些在建文朝被重用的人,风水轮流转、现在正该倒霉的时候。登基诏书并不是方孝孺起草,方孝孺拒绝了这份恩典,于是他也离死不远了。
接着朱棣便下诏废除建文帝三年多以来的所有政令国策,暂时恢复洪武时的治国方略,并言称要恢复所有藩王的王位。
大明朝廷有了新的皇帝,那些在京师附近带兵的人,如盛庸等陆续投降。朱棣下旨,任命盛庸为淮安总兵官,前去淮安接手驸马梅殷驻守的地盘;梅殷得到宁国公主的书信,已卸任淮安,正在返京途中。
原兵部尚书、山东布政使司铁铉在济南拒绝投降,朱棣便决定御驾亲征。朱高煦也在随军之列,受命率本部人马、藩骑数千随行,张武已不再受他节制。
藩骑不久后应该也会返回北边,朱高煦的人马便只剩四千余人、其中三千多人是步军。他控制的兵力曾一度达到一万多精锐步骑,但大部分是朱棣调给的人马,现在稍微一分割,朱高煦已没了什么实力。
……
靖难军大获全胜攻入京师、朱棣登基称帝的消息,此时已传到北平。北平燕王府一派欢呼庆贺,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北平城。
宦官王贵走进酒窖时,妙锦有点意外,因为这宦官很谨慎、生怕她逃跑,从来没放过梯子下来,也没进过酒窖。
王贵抱拳道:“靖难军赢了,燕王现在已是皇爷。咱们家王爷吩咐过,只要靖难军进京师的消息传来,就让咱家把池月真人放了。这阵子若有礼数不周、亏待之处,还清您多加海涵……您可以走啦。”
“甚么?”妙锦站在那里,一脸茫然。
王贵又躬身道,“您可以离开这里了。”
妙锦一时间没回过神来,疑惑道,“燕师攻到京师了,我没听错吗?”
王贵道:“没听错,这是真的!现在已经改年号了,明年就叫永乐元年。”
妙锦问道:“高阳王还在京师?”
王贵答道:“是哩,王爷去年夏天就跟皇爷出征了,打了半年的仗,没回过郡王府。”
“我去哪?”妙锦更加茫然。
“这……”王贵想了想,“咱家可管不了这事儿,您可以回池月观,也可以去燕王府。不过听说山东还很乱,您若要去京师,最好再等一阵子哩。”
他说罢,向入口处的梯子做了个手势,“请!”
妙锦道:“我收拾点东西。”
王贵点头道:“行,咱家先出去,在外边等着池月真人。一会儿您想好要去何处,咱家赶马车送您。”
妙锦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之久!她初时是被迫的,但住久了,忽然要离开,竟然觉得十分伤感。这幽禁之地仿佛与世隔绝,她也不知有何留恋之处,或许是因为外面的世道已经变了、变得让她觉得十分陌生。
她先换上了道袍,随意收拾了几件衣物,指尖从书案上的书籍上拂过,轻轻叹了一口气。忽而又想到以前正看一本污|秽之书时、被朱高煦撞见的尴尬,她的脸上仍然发烫了。
怀着十分奇怪的心境,妙锦走上梯子,掀开杂物房的门。顿时阳光刺眼,她伸手轻轻遮在眉间,打量着久别的风景。
妙锦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想着无所适从的处境,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地窖入口,此时此刻,竟然觉得躲在里面也没什么不好。
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在里面关一辈子。于是她考虑一番后,便叫王贵赶车,先送她到池月观。
一年没出现,池月观的女道士却都还在。这些道士有的是景府丫鬟、有的无家可归,就算叫她们走,她们也不知道能去哪。
妙锦在池月观住了几天,想找原来联络消息的一个奸谍、打探景府的情况,却没找到人。建文朝廷一倒|台,连奸谍都跑了。
这时有燕王府的人到池月观询问,妙锦只好前往燕王府面见徐王妃。
走过那条石径,妙锦不禁转头寻找那颗长得像弹弓叉子的树干。树梢上又发了嫩绿的新芽,这是她记忆里第二次看到同样的景色了。她想起自己在这条路上说过的话,不禁仍有点难堪:走得慢,却过得快。
进了王妃住的院子,妙锦见到徐王妃时,却看到世子妃也在房里。
徐王妃上下打量着妙锦,世子妃倒先开口,一脸惊诧地问道:“小姨娘去哪了?竟有半年了无音讯,母妃常念起您哩。”
“去年我在池月观门外遇见了师父张真人,便随张真人去了终南山,在山上一个道观里住了一阵子。”妙锦神情淡泊道,“张真人偶尔会来一次,教我内丹之法,有强身之效。王妃若有兴致,我便教予王妃吐纳之法。”
“哟!那可是神仙的法术!”张氏转头对徐王妃笑道,“母妃学来,定能长命百岁。”
徐王妃摇头道:“我对道术一窍不通,哪里学得会?不过张真人现世,确是神奇之事。”
张氏一脸笑容,眼神里却仿若有猜疑之色,她用随意的口气道,“小姨娘住在终南山哪个道观哩?”
妙锦面不改色道:“无名。”
徐王妃道:“回来便好。不久之前,建文皇帝被奸臣所惑,竟在皇城奉天殿自|焚而崩。大明国家不能一日无君,群臣劝进,拥护王爷登基了。”她又不动声色地看着妙锦道,“景御史无事,妹妹放心。”
妙锦听到这里,心里却是起伏不定,反而愈发担忧。但她假装修道数年,心境倒也历练出来了不少,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我已是出家之人,管不了太多世俗之事。”
就在这时,张氏轻声道:“二叔终于要娶妻了哩。大理寺卿薛岩做媒,说的是武定侯的孙女。父皇和母妃都很满意,这桩喜事该八九不离十了。”
“高阳王?”妙锦脱口问道。
张氏点点头,她的单眼皮眼睛很聚光,笑眯眯地盯着妙锦的脸,让妙锦觉得有点不舒服。
忽然提到高阳王的婚事,妙锦着实有片刻的失神。刹那间她竟然觉得心里一痛,接着又酸酸的、很难过……但转念一想,高阳王快二十岁了罢,又是宗室,本来早就该娶妻了,自己有甚么好惊讶的?
妙锦默念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是口上依旧淡然,“理所当然。王妃总算放心一件事了。”
徐王妃很高兴,“郭家的小娘叫郭薇,她娘亲是徐家的人,写得一手好字,给我来了一封信。从信上看来,郭家不愧为侯爵之家,很懂礼节哩。”王妃转头看了一眼张氏,“算起来,徐夫人是我堂姑,还是长辈啊。”
张氏笑道:“辈分都是随夫,不要紧,以后一样是亲家。”
“有理。”徐王妃松了一口气。
妙锦见徐王妃高兴,也跟着笑了一下。她脸上带着笑容,心里却强忍着莫名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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